重案组办公室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沈璃推门进去时,几道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她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负责周天海案的组长李斌桌前,将那份标注着“他杀存疑”的尸检补充报告和装在证物袋里的蓝布片放在桌上。
“颈部索沟特征明确,符合生前缢吊,非高空坠落形成。死者手中发现关键物证,与十年前‘灯塔案’高度关联。”她的声音清晰冷静,穿透了办公室里压抑的沉默,“李组长,立案侦查的方向需要立即调整。”
李斌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刑警,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拿起报告,只匆匆扫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看那块蓝布片,手指烦躁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
“沈律师,”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强硬,“你的专业素养我佩服。但周天海是市里的重点企业家,社会影响太大。家属那边情绪崩溃,媒体天天盯着。初步现场勘查、监控记录都指向自杀倾向,目击者也证实他坠楼前精神恍惚。现在你仅凭一道颈痕和一块……来历不明的布片,就推翻自杀结论?”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上头有明确指示,此案必须尽快结案,安抚各方情绪!‘灯塔案’?那是十年前就盖棺定论的旧案,卷宗早就封存入库,跟这个案子八竿子打不着!沈璃,我知道沈队的事是你心结,但你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案子里来!”
“个人情绪?”沈璃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轻轻划过,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神却比解剖台上的不锈钢更冷,“李组长,我只看证据。颈后索沟是客观存在,蓝布片是客观物证。至于它和‘灯塔案’的关联,需要调查,而不是武断否定。现在结案,是对死者的亵渎,也是对真相的谋杀。”
“你——!”李斌被她的话刺得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沈璃!注意你的身份和措辞!这里是警局,不是你的律师楼!结案是局里的决定!你要做的,是配合,不是添乱!周天海的案子,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沈璃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冰棱坠地。她没再看李斌,目光扫过办公室里其他或低头假装忙碌、或眼神闪躲的警员。无形的压力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收拢,勒得人喘不过气。她明白了,阻力不仅来自上方,也渗透在每一个角落。速战速决,盖棺定论,是此刻所有人默认的剧本。那块蓝布片,是剧本里不该出现的刺眼杂音。
她没再争辩。在绝对的权力意志面前,再锋利的证据也显得苍白无力。她沉默地收回了那份报告,唯独留下了装着蓝布片的证物袋,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布料隔着透明的塑料袋,硌着她的掌心,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她刚刚遭遇的、**裸的压制。
她转身离开,脊背挺得笔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身后,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闷,也隔绝了隐约传来的、李斌压低声音却依旧刺耳的训斥,对象是那个在法医中心被她问住的助理。
走廊的灯光惨白,延伸向档案室的方向。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在警局的阻力下滚成了坚硬的雪球。灯塔案的卷宗,是唯一可能串联起蓝布片与父亲死亡的关键拼图。它必须还在那里。
档案室的管理员老张是个快退休的老警察,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看到沈璃,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有同情,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丫头,又来查你爸的旧案?”他叹口气,没等沈璃开口就摇了摇头,“别白费劲了。你要的那个‘L-17’,灯塔案的盒子……昨天下午,陈警督亲自来调走了。说是……局里要重新整理封存档案,统一保管。”
陈警督。陈明。父亲沈从山当年最亲密的搭档,生死之交。也是如今主管刑侦的副局长。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甚至对老张微微颔首:“知道了,谢谢张伯。” 声音平静无波。
她没有离开警局,而是径直走向大楼深处那间宽敞的、带着独立会客区的副局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陈明低沉而温和的讲电话声。沈璃在门口站定,没有敲门,目光透过门缝,落在里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上。
陈明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午后的阳光给他微胖的身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穿着熨帖的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银色橄榄枝和四角星花闪烁着沉稳的光泽。他正对着手机说话,语气是那种长辈特有的、带着点无奈和宠溺的责备:“……知道了知道了,臭小子,又乱花钱!给你妈买的按摩椅?行,周末我让人去搬……嗯,你工作也注意身体,别老熬夜……”
多么温情脉脉的居家画面。一个关心妻子、操心儿子的普通中年男人。沈璃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他办公桌正对面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合影。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两个穿着笔挺旧式警服的年轻男人,勾肩搭背地站在警校门口,笑容灿烂,意气风发,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左边是父亲沈从山,棱角分明,笑容爽朗。右边,就是年轻时的陈明,脸庞清瘦,眼神明亮。
沈璃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平静地移开,落在陈明宽厚的背影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证物袋的边缘,那块蓝布片粗糙的纹路透过塑料,清晰地传递到皮肤上。
陈明挂了电话,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看到门口站着的沈璃,那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像水纹一样自然漾开,变得更为亲切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
“小璃?”他快步走过来,声音里满是熟稔,“怎么站在门口?快进来坐!你这孩子,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熬夜查案子了?”他不由分说地把沈璃让进办公室,亲手给她倒了杯温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动作自然流畅。
他坐到沈璃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姿态放松而关切。“是为周天海的案子来的吧?唉,我刚听李斌汇报了。”他叹了口气,眉头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这个案子影响太坏,上面压力很大,要求尽快平息。李斌他们压力也大,说话可能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一向认真负责,但有时候……也要体谅一下大局。”
他顿了顿,看着沈璃依旧平静无波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小璃,你爸当年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但灯塔案,那是经过反复调查、多方论证才结的案。卷宗我都看过,铁证如山,没有疑点。周天海这个案子,情况复杂,那块布片……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有人故意误导。你执着于把它和灯塔案扯上关系,只会把自己拖进死胡同,耽误了真正该查的方向。听陈叔一句劝,把精力放在眼前,好吗?”
他的话语恳切,眼神坦荡,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过来人”的智慧。每一个字都像温润的水滴,试图包裹、消融沈璃心中那块冰冷的疑团。
沈璃静静地听着,端起那杯温水,指尖感受着玻璃杯壁传来的温热。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叔,”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您还记得,我爸出事前那几天,有什么异常吗?”
陈明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叹息取代。他向后靠进沙发里,揉了揉眉心,仿佛在努力回忆:“异常?唉,那阵子你爸在跟一个走私案,压力很大,经常熬夜。你也知道他那个人,案子没破,什么都顾不上,回家也是眉头紧锁……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出事前一天,他好像格外焦躁,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觉得有人盯着他,线报有点不对劲……我还劝他别疑神疑鬼,干我们这行,被人盯不是常事?谁知道……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眼圈似乎有些发红,充满了懊悔和痛惜,“要是当时我多问几句,多重视一点……”
沈璃静静地看着他。这位父亲曾经最信任的搭档、如今位高权重的警督,他的懊悔如此真实,眼神如此坦荡。
“原来如此。”沈璃放下水杯,玻璃杯底轻轻磕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陈明关切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了。谢谢陈叔关心。”
她没有再提灯塔案的卷宗,没有问周天海颈后的索沟,也没有再拿出那块刺眼的蓝布片。她只是站起身,礼貌而疏离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您工作。”
陈明也连忙起身,脸上带着长辈式的、略带责备的温和:“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有什么事随时来找陈叔,别一个人扛着,听见没?”
沈璃应了一声,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温情”。
走廊里空无一人。沈璃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楼梯间。阳光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在外,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惨淡的绿光。她一直走到两层楼之间的拐角平台,确认四周无人,才停下脚步。
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抬起那只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手心摊开,里面是那个小小的证物袋,蓝布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靛色。
她看着它,眼神不再是办公室里的平静无波,而是沉沉的,像暴风雨来临前压城的墨云。指尖收紧,证物袋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刚才在陈明的办公桌上,就在那杯温水的旁边,她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深绿色的、落满灰尘的档案盒盖子,被随意地塞在一堆待处理的文件下面。盖子的一角,清晰地印着褪色的白色编号:L-17。
盖子还在。里面的卷宗,却不翼而飞。
陈明说,卷宗是他昨天下午亲自调走,为了“统一保管整理”。可一个需要统一保管的重要档案,为什么连盒子都不带走?只留下一个孤零零、沾满灰尘的盖子,像一个拙劣的谎言,丢在文件堆里?
沈璃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陈明那张充满关切和懊悔的脸。那张脸,和墙上旧照片里那个与父亲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慢慢重叠,又猛地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信任的基石,在那一刻,悄然崩裂了一角。无声无息,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