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琦家中之事自他父亲挨了二十大板之后总算是消停下来。只可怜小郎君因亲父不治行检,眼瞧着要到手的主位就这么飞了,结果这回弹劾反倒便宜了阿斯兰,一低头就复了宠。
这是后宫里头事,却也就这么罢了,倒是前朝因着这下牵连下狱太多乡县僚属,两道交界这些州县教许留仙手下的吏部狠狠换了一波人,借着李明珠上任户部之便,就这么整顿起了当地的赋税。皇帝瞧着这几部公文,总是没表态——既是没驳回便当是允了,许留仙要是不钻这个空她就不是许留仙。
至于新升了官的李明珠……时近亥时仍在官署检阅卷宗。户部多少是中央官署,对历年赋税收缴支出只有核算,只晓得数额多少与往年差异,却到底不是主收银收粮的乡下小吏,看不出收银纳粮时的门道。
譬如今次清查所言几处乡县下官绅勾结夺取良田之事,便非得是乡民敲了登闻鼓才行——这几个县令默许乡绅使了虫害,自然便报虫害,将纳粮之数报为虫损之数,户部数额核查无误,也就放过去了,至于田上农人如何被索要往年同等粮钱以至非贱卖田产无以谋生,便无法自钱数看出门道。
依照现有几道新订税法,往往是官府清丈土地,依据水田、旱地、桑田之流划分后按粮与丝市价定下赋税额,全部折银缴纳。虽则轻减了小吏事务,但难免土地兼并后庄家以地租加码。届时国库不丰,反倒是地方乡绅豪强聚敛一方。
且粮价易受天灾影响而波折,钱数有了定制反易压折农人。本朝赋税主要从走货而来,照的是行商赁买之数,农耕粮赋本不在重头,不过十四取一,虽说堕些分与乡绅一流也无妨,到底还是……
不得不以百年计。
李明珠忍不住推开窗子往北望去。这般深夜里头,窗外昏黑一片,只远远处还飘着几盏灯笼,传来几声狗吠。
宫墙那一头也早沉入黑夜,只有城楼仍镇着宫城的边界。
皇帝忽而身子一抖,惊醒了,发觉还不到三更,离起身还早着。身侧阿斯兰被她辗转反侧那动静搅扰了,迷迷糊糊横过来一条手臂将人压实在褥子上:“还早……再睡会……”
偏他梦多。皇帝好生无奈,挪动着侧了身,让那条膀子滑去腰上才合上眼皮。
李明珠这回打算趁机捋一捋山北、关内两道的银钱,她是知晓的。只是这些地方,豪绅势大,若非大族不可撼动罢了。虽则此度惩治了一批乡县僚属,到底僚属之流还可再换,当地豪绅却根基深厚,不过几个来回,这一批僚属便又要废了。
她忍不住又翻了个身,没想见这下彻底闹醒了阿斯兰,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伸臂将人捞回怀里:“不要想。起身之后再想。你想得太多,睡得太少,吃得更少,所以才瘦弱。”大约是夜里太暗不用看皇帝脸色,阿斯兰索性把皇帝头按在颈侧:“我前几天听那个书生说,以前有个宰相,大事小事都要自己判,吃得很少,最后就累死了。他说这叫……”
“这叫食少事繁,焉能长久,”皇帝一时好笑,嘴里也没了忌讳,“我不会累死的。”
“但你比以前瘦弱了,这样不好。你要养好身体。”阿斯兰收紧了臂膀,“你从去年夏天就吃得很少了。你说过,要加餐饭。”他微微低头便吻上了皇帝额发。“多吃饭,多睡觉……”
阿斯兰声音低下去,听着是又睡着了。
年轻人啊……皇帝笑了一下又盘算起来。若要与地方豪绅制衡,变得让僚属有其他的选择……或是让这些乡绅同皇帝投诚……
选秀。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以姻亲关系诱使他们听话。报酬么,便是纸上的一张饼——同崔氏当年一般,说得好像马上便能做了新皇外家一般。
……不了,若放在此处还是太过麻烦,亦不甚可靠。今时不同往日了,这法子往后还有别的用处,只此一途未免浪费了些。
皇帝手指在被窝里画了个圈。有了。谢长风冠礼过后彻底起不来身了,大约这回真没几年了……倒是趁他如今还在,可以用一用谢家的力。
只看他够不够有眼力了。若实在没有……她倒也不是毫无后手。皇帝叹了口气,正想翻身再睡,发觉阿斯兰早贴上来,便也将就着合了眼。
明日再叫端仪来商议吧……再叫上黄天宝与他参详。
然而不到皇帝宣召,李明珠却先自去拜会了黄天宝。
“大人想知道这个!”黄天宝听了李明珠来意一下大喜,“下官正有本愿献与大人呢!”她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自案头抽来一张纸,“目下还只起草了,原是预备启奏陛下的,如今大人愿闻其详,下官愿先与大人相商。”
她自回了翰林院,几个高门出身的新科进士瞧她不上,御史台察院那起子人倒是无不想待她资历深些便招揽进去,可惜这人一门心思想进司农寺,打听好几回吏部选调的事了。
李明珠没料到她已有些计较,直愣愣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也好,也好,还请黄翰林详说。”
原来关内、山北两道的粟麦出产极丰。只是粮食此物一时是吃不完的,要么就地储了,要么便得运去其他地方。诸如山北道便有些要供了京师,关内道则是发了军饷,但饶是如此也还常有富余进常平仓,本是好事,但是……
“官府常平仓纳粮有其定例,丰年有富余处时农户便要鬻粮于豪绅商贾。行商惯来低买高卖,借此抬高粮价,如此农户无所得,官仓无所收,只能充了行商的口袋。更别提当地物产不丰,还需依赖往来行商。长此以往,只能坐大豪绅之流。”
如此一来,折银收缴只会愈发贱粮伤农。李明珠沉吟半晌,忽而反应过来,前两年皇帝未曾批下新法在北方四道施行,反先令他往巡粮事,原是为此事。
他却到如今才教点透。
李明珠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抬头一看却刚好对上黄天宝一脸的惊异:“大人做什么叹气呢!这折银之事虽难,但若能让官府以高价征收运往邻近的山南、淮北平抑粮价也不失为好处。”
“官府征收?”李明珠面露惑色,“黄翰林容某辩驳一句,若官府征收时,吏员常有栽良为次之事抵赖粮价,压低税赋,迫使农人多缴的,此行实在是……”
“下官意思是,”黄天宝点了点桌案,“令地方豪绅出这笔粮资,官府只管征银。”
这可怎么做?
“哦……这怕是要朕让利了。”皇帝好笑,作势要叫廷杖,“谁教你来?许梦得?”
黄天宝不好意思似的抓抓脑袋:“哎呀……许仆射和臣说咱们没钱叫地方上的豪绅出就是,没说怎么让他们出钱呢……就说了那有钱的就该多给朝廷贡献些……”
怎么又是陛下让利了?
“今年是哪一年了?”皇帝忽而问了一句。
“辛酉年……?”黄天宝眨眨眼睛。
李明珠忽而反应过来,一时汗流浃背,脸色涨红不敢抬头:“陛下意思是……请谢太君出面……”
谢太君出面,自然是要举荐谢家儿郎。
“江宁谢氏的财力么,运些粮平抑粮价并替官府出了其中价差也使得,咱们得让他们自己开这个口。”皇帝神色微妙,“端仪,明年内帑大约能拨多少银子?”
“依、依今年税赋大约……百五万两有余……”原来除皇庄并织造等处供养外,另有税赋所得依例拨与内宫,供养禁内花销。此前账目是崔纯如理着,皇帝只过眼一瞧罢了,年年皆有结余,如今沈希形循他的旧例,倒也尚可,总之内帑是富余的。
“也够使了。”皇帝点了点衣袖,眼睛半眯起来,“朕也该充实一下后宫了,拿两成去选秀吧,正好沈子熹一到时候就要来催。”
黄天宝便没忍住笑出来,一下发觉不妥,又赶忙以袖掩口。
“黄修撰?”
“臣……臣……”黄天宝显见着不是个能说瞎话的,“哎呀臣是想着乡里娘子吃那鳏夫的绝户财……”这岂不是将圣人比做那吃人绝户的娘子?到底不是什么妥帖话。
好在皇帝也没多在意,便笑:“吃也就吃了。要这些豪绅自愿投效朝廷么,要么朕下个免税的特旨,要么朕交些色相。前两年才打了仗,免税的特旨下不出多少来,也只好朕交点色相了。”她轻轻瞥了一眼李明珠,见他仍端着手,怕是还有多的要说。
“陛下……”李明珠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却不得不上前一步道,“陛下此来未免……不合当。臣……臣以为选秀靡费,不若暂抵些商税,往后再缓缓补之……”
皇帝微微上前一步道:“端仪此话倒不似旁人。”
距上回选秀已近五年,近几年皇帝又专宠顺少君,谏言选新人的折子早有了风声。她看着幞头上那两只长脚,忽见黑纱底下,李明珠绾发只用了一支木簪。
他竟节俭至此了。
皇帝正思忖前几日司珍房做了几支珐琅长簪,说是公子们要的,是风行样式,倒不若私底下给李明珠一支,忽而听李明珠道:“臣……见陛下不欲行此事。”
皇帝顿了一顿。
那对长翅在日影下轻轻颤动,惊起几分细尘来:“臣、臣以为不若钦赐御笔嘉奖报效商贾,以名换利亦有前事,不必使此……下策。”
这确是下策,只是最不费力,得利最多罢了。
皇帝微垂眼帘,缓腮柔声道:“嗯,也好,且以此法试行便是。”
“这是你争宠的机会。”
此事很快便传入宁寿宫,谢太君一面服药一面瞧了和春一眼:“皇帝做面子也要召你伴驾。”
和春小声嘟囔起来:“咱们在宫中,又不能往外递信……”
嗤。
谢长风嗤笑一声:“现在就可以了。你以为怎么这事能经内侍传到我这来?”
皇帝从不做无谓之事。她惯来防内廷防得严实,怎么可能白白透消息出来。
他放了药碗,见和春仍呆呆候在榻前不由着恼,这碗也就敲在榻沿上发出一声重响:“你现在就应该带着汤水点心去皇帝殿前嘘寒问暖了!告诉皇帝你有心为她分忧,你愿意举荐本家家财为她平抑粮价!”
“然后留下侍寝诞育皇嗣么……”和春端起空碗,面色已有些不虞,“可是养父生父记名何人我哪里能置喙呢,我现在去做什么……”
谢太君声音寒下来:“去争宠。你在宫里舒服,是因为我活着,我们谢家在江南有地有人有钱,皇帝顾面子,也顾谢家,所以照看你,也照看谢家。我还得活几日?她现在和那帮穷没造化的弄新法,总不是对我们这些大族开刀?我死后她必要对谢家动手。崔家被满门抄斩便是他们自己做事不当心,你难道还想步崔简后尘么?容貌家世性情能力,你哪点比得上崔简?”
“他能安然离宫养老是他的造化,你哪来这种造化?”
和春微微瞠目,却最终垂下眼帘,一语不发转身欲走。
“站住!”
谢长风声音嘶哑残破,在空荡荡的内殿里格外难听。
伺候的宫人们尽皆垂首默然,既无人敢拦住和春,亦无人敢劝说太君。
“舅爷!”和春再回身时不自觉抬高了声音,“我争了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去送点吃喝陛下就会叫我侍寝吗,就算真有帝女降诞,难道就一定会让我做父亲吗!她只会找喜欢的男人!陛下喜欢赵家哥哥,赵家哥哥走了她喜欢顺少君,就算顺少君闭门不见时也还有林长使,难道我能教宫里所有侍君都消失吗!”
“您总是叫我去争,可我拿什么争?”
谢长风忽而失语。他在宫中唯独争不过张桐光而已,后头陈敬修、卢象之、宋临清乃至王青瑚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他们年轻、漂亮,那又如何?先帝最终还是要寻到他宫里求一场安眠,还是说让他理事才放心。
那不是他手段了得吗?他离间帝后,打压继后,投先帝所好,才有长宠不衰。
但那,竟是因为先帝喜欢他吗?先帝大行已久,他无从知晓了。先帝内宠繁多,实在看不出她对谁有所偏爱,即便是张桐光,活着的时候也不见有多少宠爱。
王琅?他不过是一点寄托罢了,上不得台面。
他忽而有些想笑,原来先帝对他是有些情分的。
“你只要投皇帝所好,她喜欢单纯没心计的年轻儿郎,你也这般撒娇就是。”
皇帝不过是爱那一点青春年少。和春皮相上已不如人,却唯独娇憨性子能比得一二。
恰好皇帝喜欢傻的。
“您真以为陛下只是好那一口么!”和春恨不能摔了手里药碗,“煜世君或许是,那顺少君呢!‘顺’是他的封号不是他的性子!”
“那是因为昭熙皇后是个秦人!她就是要立那蛮子为后也没什么奇怪!”谢长风也高声起来,枯瘦大掌重重拍在榻沿上,震得床架摇晃,锦被翻出轻巧的细尘,轻轻炸开在半空。
“那个秦人死得不明不白,她才要大肆宠爱一个蛮子,昭告天下外人为后也没什么不可,你以为是那个蛮子招人喜欢么!”
内殿登时死寂。
和春定定看着榻上老人。
他是姥姥的兄长,他是先帝最宠爱的侧室,他曾执掌后宫数十年。
他也终于失言,说出了当今天子最忌人言的秘辛。
日影西沉,床帏纱帐上的金线流苏仍微微飘动,在昏黄内殿里摇出几星光点。
过了不知许久,和春终于开口道:“我傻,舅爷,我也不晓得那么多陛下的心思。但是我看见了,陛下在碧落宫前等顺少君开门,这是不作假的。”
“我却没有与陛下置气的胆气。”
谢太君哼了一声:“蠢货。她不喜欢你就不争了么,你是为自己喜欢才进宫的?叫你去争宠是为了以后你能给谢家求情,免得你爹娘做事不周全教她斩了,你以为是叫你爱上皇帝?她难道缺男人奉承么。”
“趁着她还没选新人,正是你去博些情分的时候。”
“你去皇帝跟前,再传个信去江宁,叫你母亲想法子自请了漕运的款子与中原四道粮食折银的款子,将田宅佃户厘清了,莫教皇帝寻见刀口。”
和春手指握紧了手里托盘。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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