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谢少君在殿外。”
皇帝正同阿斯兰与妖精用晚膳,闻言不由得扬眉:“这么快?”
她嗤了一声道:“谢长风等不及了。”
说罢又转回来叫如期布菜。
阿斯兰见皇帝久不对和春发话,忍不住轻声叫住她道:“你让他进来吧。”
这可稀奇。皇帝挑眉往窗外瞟了一眼,太阳确是在西边,不过是要落下。
今儿还是打东边出来的。
皇帝便在桌下踢踢阿斯兰脚尖:“你怎么回事,平白叫个旁人进来,不扰你兴致么。”
“谢……谢少君不一样。”阿斯兰低头看着碗中汤水,今日是一品老鸭汤,鸭肉性温而大补,皇帝说秋日宜温和进补特嘱咐膳房上来的。
“怎么不一样呢。”
阿斯兰索性放了碗筷:“他为人好,也帮过我……他来见你是有事,我不想拦着你。”
哦……皇帝总忍不住逗阿斯兰,便凑近了些,往他耳边轻声道:“那你可晓得,他这一进来,你夜里就得回去啦?”
小郎君便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我的小狮子啊……那你说我要不要他进来?”
阿斯兰沉吟许久才出声道:“……让他进来吧,外面热。”
太君说得对。
入宫来是为家族谋权的,再不济也该为自己谋地位。林长使、李常侍乃至谦少使和希形也都多少为家中向皇帝求过恩典。
他晓得。
只是天子一心只召顺少君陪着罢了。顺少君犯妒她也包容,两人日日同食同寝,宛若帝后一般。
听闻她还过问顺少君书课呢。
和春低头看着自己鞋尖。他听太君言“秋服宜雅”换了身清淡颜色,连鞋尖也是浅水碧色,几点兰花苏绣疏落点缀在鞋面上。
也不知圣人能不能入眼。
“公子,陛下召您进去呢。”和春正看着自己脚尖在鞋里抬起又放下,踌躇着要不要回自己宫里去,便听如期唤道。
“顺少君公子在里头陪陛下用膳,公子进去正好一道。”
和春木然点点头,两只手紧贴在腹上一动也不敢动,半垂首跟着如期入内。
“来啦?”皇帝见他到了门口,招手示意他坐去身侧,“用过晚膳了么?”
和春依言敛裙小心翼翼坐了:“还没有……太君食欲不佳,臣侍不敢别室用膳。”
皇帝便笑向和春身后静静:“那你这小伢子还不赶紧替你家公子布菜?今儿那鸭汤不错,朕专嘱咐膳房上的,合适秋日温补。”
“哎,哎……”静静赶忙跟着如期去盛了汤来进上。
御膳房的东西自然是好。皇帝口味淡,这汤也就只以昆布入味吊汤,后续不再加盐,出汤后去了昆布,尝来只有海味之鲜与鸭肉之清,另佐以白薯、枸杞、党参之物,汤色雪白回甘,闻之更有丝丝缕缕的药香。
可惜和春颇没尝出味道来,木木地一口接一口,一个词也不敢放。
直到皇帝命静静再布蔬食小菜,和春也仍旧讷讷受了,谢恩,又坐下默然用膳。
虽说古来礼节,食不言寝不语,可和春这小子这样倒反常得很。
“瞧着你今日几不自在,太君给你颜色瞧了?”皇帝往和春身侧挪了两下。
阿斯兰闻言也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话好少。”
皇帝便点头:“是啊,一言不发,受委屈了?”
“臣侍……臣侍……”和春忽而鼻头一酸,“臣侍是想替陛下分忧……”
分忧是很好,要是没有鼻尖红红就更好了。
皇帝与阿斯兰对望一眼,阿斯兰默不作声转头吃饭。
“嗯,臣侍……臣侍听闻陛下为粮草转运折银烦忧,臣侍愿往家中修书一封,命家中……命家中全力支持此事……”
小郎君声音越说越小,那脸都快埋碗里去了。
可怜那只金嵌玛瑙的碗,只有他三分之二脸大,小郎君额头便白净净地反着光露在外面。
皇帝听得敷衍,一口山葵咽下去道:“谢太君教你说的?”
“咚”。
和春身子瞬时自饭桌上消失了。
皇帝便听见“扑通”一声,原来是小郎君双膝砸在地砖上。
“用个晚膳你跪下去做什么呢。”皇帝叫如期给和春加了个珍珠糯米团子,“饭菜不合你口味?今日是你来得急,改明儿叫膳房里那个苏菜厨子掌勺,做点你爱吃的。”
和春扁着嘴巴语无伦次:“臣侍不是……臣侍是……臣侍也不知怎么办好了……陛下……”
法兰切斯卡叫如意几品菜各添了些,率先默然离席而去。
阿斯兰忽而有些了然那妖精回回无语望天意思,却不愿如他一般离席,只好默默给皇帝夹了块茄鲞。
皇帝顺着阿斯兰动作夹起菜便咬了一口,等着和春说完。
“谢太君说此事应该臣侍家中尽力,臣侍不敢怠慢,但也不敢乱政,陛下……”
“噗。”
皇帝手里的碗“咚”一声搁到桌案上。
“就为这事你就跪下?”皇帝大笑,“朕放你回家省亲三月,你也不必写那什么书信了,回家去见见双亲吧,上次你父亲入宫探亲也两年余了。”
谁知和春这下真的哭出声了,倒教皇帝茫然:“怎么真哭了呢。再这般下去肠胃可不好了。”
小公子这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大张着嘴巴,五官全挤在一起:“臣侍不晓得哪说……臣侍……呜……陛下待臣侍好……”
那可不一定啊。
皇帝神情有些微妙,眨了眨眼,轻声道:“你回家行路须月余,如今去了倒能回宫过年,不若过两日便去,轻装简从,朕调一队羽林卫随从,再替你添些妆奁,你也好回家赏赐小辈。”
“呜哇……臣侍、臣侍谢陛下恩……”
“好啦好啦,别哭了……”皇帝好笑,叫人去扶和春起身,“瞧你这样子,晚膳过后回宫去吧,歇着些,明日朕去你宫里用早膳。”
和春入宫这么些年没人管束,那点俸禄都在宫里花了个精光。皇帝瞧着直摇头,只好令希形自内帑库房支了些东西予他充脸面,总算是将人送了出去。
妖精送完和春回来便问:“谢长风怎么办?谁管他?”
皇帝批着折子头也不抬:“叫宫人看顾着吧,我瞧他身边那个随云挺不错,行事稳重周全,到底谢长风识人用人本事在那呢。回头我再令希形三五日去瞧瞧就是了。”
他要这两年死可不划算。最好是过几年再死,便正正好能有大用处。
如今还须给他吊着命。
可惜寿命天定,此事不过尽人事,最终仍得听天命。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扔了手头那本折子,又换上一本来。
可惜这折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又说这个……”
“选秀的?”妖精今年以来听皇帝骂了多回,闭着眼也晓得她是为何事不快了,“我说你能不能把写这个的人都打一顿啊?打了他们就闭嘴了吧?”
“呵!”皇帝啐了一口,“我若为此事动廷杖,那帮儒生反要起了文人气性来,纷纷上谏来争这个板子了,还要美其名曰不畏天威只求道义,为国为民铁骨铮铮全是他们,最后千夫所指的还是我。”
“怪只怪我还有癸水潮汐,偏生还格外稳当。这帮人就是给闲得。”
皇帝忍不住踹了一脚桌案,上头摞得层层叠叠的折子便忽而散将下来,在空地上堆成小丘。
妖精无奈,只得去一一捡了折子,码齐了放回案上:“你要不就弄两个新的进宫?也不至于真的养不起吧?”
“不至于不至于,禁中钱多着不差那点……我就是不痛快罢了……”皇帝垮了背脊,脸在桌上滚来滚去。
妖精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正想戳她鼻尖,她却猛一个激灵坐起来,吓得妖精一抖。
“有了!”
“什么玩意儿你就有了……”
皇帝一拍桌子:“封禅!大封六宫,而后封禅!”
“这是为什么?”妖精十分疑惑。
“把钱花掉,再来就叫端仪打头哭国库空虚,禁中无钱,叫他们闭嘴。正好我还能借封禅出宫巡游一趟。”
皇帝哼哼直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就是给人竖道德牌坊,我也会啊!什么国本不国本的,生不出来我随便认个小孩不就结了,不就是闲着没事只好看我睡哪个男人么。呸,读了圣贤书,也与市井中人无甚区别。”
俗话说得好,若要掩盖一个洞,那么就开凿一个更大的洞,这样观光客便都改道去了大洞,谁还管这种无足轻重的小洞呢。
果不其然这主意一出,没事干的御史们开始劝起皇帝不必劳师动众往泰山封禅。
主要是费人,也费钱。
选秀?选秀是什么?陛下后宫已有侍君八位,皆是身家清白又正当年的少俊儿郎,帝女诞育之事可计日而待也。
简而言之,不着急,圣人身体康健,天癸长流,总会有的。
至于那些想浑水摸鱼往皇帝后宫塞人的……水不浑了自然也要收敛些。
再说这比得上封禅么。
谁也不想跟着皇帝陛下千里迢迢跑去东海边上一路上山,风餐露宿,三叩九拜,还要一路下山回京,林林总总能折腾小半年呢!
“陛下……”李明珠却当真为此事求了觐见,“如今既无祥瑞之兆,亦非大年岁,往封禅去多不合宜……臣以为还是暂缓些的好……”
他怎么还当真了。
皇帝便眨眨眼笑道:“朕也以为缓几年的好。而今正是新法下落的多事之秋,往封禅事不若新法落成之后行。”
“可是……”
不是您舌战群儒要去泰山嘛!
李明珠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到底是将话压了回去,惹得皇帝哈哈大笑:“朕不过是抛砖引玉,省得殿院循吏爱说国本之事罢了,封禅实非本意。”
她握紧了李明珠手指:“若要将此事压下去,便要靠端仪文才了。”
文才?什么文才。
经了这一点拨,李明珠也只好挠挠脑袋回家叹气,按着圣人意思写一通新奏本。
原本他是老老实实上报国库用度恐不足以应付如此频繁大礼,今次可不一样了:
如今谢氏商团为粮草转运事出人出力,官府为此事也正到用人之时,若要文武百官随同封禅,不免少些调度;加之户部连同谢氏商团欲加推接青贷,以免息之利贷与农人新种及小钱,暂缓青黄不接时窘境,此事要推行又需大笔人力物力。
并且,陛下正免了谢氏商团江宁、关内两道两年的路驿税,此番财政也真的青黄不接了。
简言之,咱没钱啊陛下。
如此拉锯了近三月,皇帝终于“欣然”纳谏,以事需逐一办妥为由做了个折中裁定:
宫中侍君侍奉勤谨,更兼入宫年深日久,多得褒奖,今年便先大封六宫,封禅之事待新法落下再行不迟。
这大封之日定在了二月初一。既是补上和春的册封礼,也将诸人位份都提了一提。
除林长使因其父之过只得赐号“嘉”、顺少君身份所限无封赏外,旁人皆进位一品,崇光那小祖宗也遥遥进了君位,便宜他了。
本来为着要重用李明珠,该以他做册封使,到底皇帝还是不愿,终究是令许留仙持节,加吏部陈德全为副使,全了这一场仪仗。
然而。
“陛下——秋水哥哥都做了正经君侍了,陛下——”
阿努格拽着皇帝胳膊不撒手。
“你做正八品夜者多委屈呢,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皇帝好声好气哄着小郎君,“待你年满双十朕封你做县君好么,这可是正经爵位呢。”
小郎君将脸一撇:“不好……陛下打量着哄奴呢,过两年陛下又该翻脸了。您就是偏心哥哥,他一生气您就不理奴了——”
他趁哥哥没注意,借领衣料的借口偷着跑出来,却是径直来了皇帝殿中,非要讨个名分不可。
若真将他封了侍君,阿斯兰又该不给人好脸色看了。
“我哪里偏心他?你这可不冤枉我,”皇帝俯下身,直直望进小郎君眼底,“我总是记着你呢,只怕你来日反悔,又不愿做这不能离脱的侍君了。”
阿努格老大不乐意,一径地往皇帝怀里钻:“可……奴,奴总见不着陛下嘛……哥哥便每日同食同寝的……”
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分明他只是侧室。他只是侧室!这么些人都做得侧室,怎么偏他做不得!他有什么做不得!
小郎君在皇帝怀里拱脑袋,不一会便松了她衣襟。
皇帝任他上下施为,只道寻个法子拖一拖他,忽而灵光一闪,登时有了一计,因笑道:“你可说,是想陪着朕呢,还是想要那正经爵位?”
小郎君哪里想那许多,不多想便道:“自然是要和陛下在一起!”
这不就上钩了。
皇帝眼珠子一转,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过后却不许你反悔了。”
一道封阿努格为栖梧宫宫使的旨意下来,阿斯兰早坐不住,当堂冲入栖梧宫便要对峙。
皇帝正与李明珠议粮草折银转运收效,听他来了便吩咐如期:“引公子往侧殿坐了。”
“诺。”
见如期去了,皇帝才接着道:“上年山北道换了按察使,另则殿院萧御史告老还乡去了,端仪可要荐了人?”
李明珠闻言反而怔了好一阵子,才道:“臣不敢擅专私举,此乃吏部事。”
他是太过刚直。旁人想着要结党,要抱团,乡党也好同科也罢,总之要有些交情与人串在一起。
偏他,为了道义一路孤身。
皇帝叹了口气,道:“如今接青贷才先往山北道试行,乡县下吏若非亲近,则多易在实处做些暗事,端仪,你该举些人往赴任。”
尤其按察使一职,几乎统领一道。去年是许留仙授意吏部换了一批看中的年轻人往任,但……
“你可知你老师已递了乞骸骨的折子?”
许留仙选中李端仪接任,看中的是他认死理重道义的性子,可李明珠于细处还少些思量。
“臣……”李明珠微微瞠目,“臣不知此事……”
皇帝无奈扶额,轻声道:“罢了,下回春闱你主持吧,你老师那告老还乡朕瞧着还得压上一两年……”
“端仪,法度要落下去,要成事,最重在人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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