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前两日的午后,暖融融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苏明玥闺房的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金斑。案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还冒着袅袅热气,碧色的茶叶在青瓷盏中舒展浮沉,空气中满是清润的茶香。
苏明玥正垂着眸,手指轻捻着一方素色绣帕上未完工的兰草纹样。绣针在她指间灵活穿梭,针脚细密匀整,与往日里略显毛躁的绣工截然不同。
窗外传来丫鬟们轻声说笑的声音,夹杂着庭院里石榴树叶片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可她眼底深处却藏着与这年纪不符的沉静——那是被前世烈火与血海淬炼出的冷定。
“小姐,夫人来了。”贴身丫鬟晚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禀报。
苏明玥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时,眼底的冷意已悄然褪去,换上了几分少女该有的柔和。
她放下绣针,起身迎到门口,果然见母亲柳氏提着食盒,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缓步走来。柳氏身着一身月白色绣暗纹的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成色温润的白玉簪,素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倦色,想来是这些日子为及笄礼操劳,又要应付府中琐碎,难免费心。
“母亲怎么来了?”苏明玥上前扶住柳氏的手臂,声音清甜,“这会儿日头正暖,您该在屋里歇着才是。”
柳氏握住女儿的手,指尖触到那片微凉的肌肤时,心里莫名一软,又隐隐有些发紧。
她细细打量着苏明玥,见女儿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襦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虽带着笑意,可那眼神却比从前亮得许多,像是蒙尘的珍珠被擦拭干净,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通透。
“想着你明日要试及笄礼的礼服,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莲子羹,给你补补精神。”
柳氏被女儿扶着坐到窗边的软榻上,婆子将食盒递到晚翠手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晚翠打开食盒,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端到苏明玥面前,羹汤雪白,莲子颗颗饱满,还撒了少许碎冰糖,甜香扑鼻。
苏明玥拿起银勺,轻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莲子炖得软糯,甜而不腻,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前世母亲总怕她身子弱,时常亲自盯着小厨房给她做些滋补的吃食,可后来苏家遭难,母亲被囚禁在冷院,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想到这里,苏明玥的喉咙微微发紧,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抬头对柳氏笑道:“还是母亲做的莲子羹最好吃,比外面馆子的还香甜。”
柳氏看着女儿小口喝汤的模样,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可那笑意只维持了片刻,便轻轻叹了口气:“玥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苏明玥舀汤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柳氏。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担忧,显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从前的苏明玥,虽不算娇纵,却也带着几分世家小姐的天真,遇事容易慌神,平日里最爱跟在柳氏身边撒娇,可这半个月来,女儿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不仅做事沉稳了许多,连说话都多了几分斟酌,甚至在前几日苏明姝送来那盏有问题的“贺礼”时,还能不动声色地化解,反让苏明姝落了个出糗的下场。
这些变化,柳氏看在眼里,既欣慰女儿懂事,又难免忧心——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藏了什么不愿说的苦楚?
苏明玥放下银勺,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母亲,女儿只是觉得,及笄之后便是大人了,总不能一直像从前那样任性,该学着帮母亲分担些府里的事。”
“傻孩子,母亲还年轻,府里的事哪里用得着你操心?”柳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语气里满是疼惜,“你只要安安稳稳的,将来嫁个好人家,母亲就放心了。”
“可府里并非处处安稳啊。”苏明玥轻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紧紧盯着柳氏,“母亲,您有没有觉得,最近府里有些不对劲?”
柳氏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自然知道苏明玥指的是什么。
府里的刘姨娘,也就是苏明姝的生母,这些年仗着几分姿色和老爷的宠爱,明里暗里一直在觊觎中馈之权,平日里更是处处针对她这个正室,只是从前柳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念着老爷的面子,才一直隐忍退让。可女儿突然提起这个,倒让她有些意外。
“你一个小姑娘家,别管这些腌臜事。”柳氏避开苏明玥的目光,拿起桌上的绣帕轻轻摩挲着,“刘姨娘不过是些小性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母亲,这可不是小性子。”苏明玥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控制着音量,“前几日妹妹送来的那对玉镯,您还记得吗?镯子里藏着细针,若不是女儿仔细,戴的时候怕是要被扎伤。您以为,妹妹是真的不小心吗?”
柳氏的身子猛地一僵,抬眸看向苏明玥,眼神里满是震惊。那日苏明姝送来玉镯时,她也在场,只当是庶女给嫡姐的贺礼,并未多想,后来听说苏明姝在众人面前出糗,还以为是女儿不懂事,故意让苏明姝难堪,如今听女儿这么一说,才惊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是说……明姝她是故意的?”柳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虽知道刘姨娘母女心思不纯,却从未想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如此歹毒,竟然想用这种阴损的法子伤害自己的嫡姐。
苏明玥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妹妹年纪虽小,可心思却不简单。她做这些事,背后若没有旁人撺掇,您信吗?”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女儿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苏明姝敢这么做,定是刘姨娘在背后指使。
这些年刘姨娘一直想让苏明姝压过玥儿一头,若是玥儿真的在及笄礼前出了岔子,受益最大的便是苏明姝。想到这里,柳氏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从前的隐忍退让,竟成了对女儿的不负责任。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柳氏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抓住苏明玥的手,“要不要告诉老爷?”
苏明玥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安抚道:“母亲别急,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告诉父亲,父亲也只会觉得是我们小题大做,说不定还会惹得刘姨娘记恨,反而对我们不利。”
柳氏点了点头,女儿的话很有道理。老爷这些年对刘姨娘本就多有偏袒,若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贸然告状只会适得其反。可一想到刘姨娘母女的心思,她就觉得后背发凉,不知道这对母女还会使出什么手段。
“那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吧?”柳氏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母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苏明玥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及笄礼后,女儿想向父亲请命,协管府中的中馈。只有握着实权,才能看清府里的账目,也才能防着有些人暗中搞鬼。”
柳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玥儿是想借着协管中馈的机会,掌握府里的动向,也好提防刘姨娘。只是中馈之权历来是正室夫人掌管,玥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主动提出要协管,会不会让老爷觉得不妥?
“可是……你父亲能同意吗?”柳氏有些犹豫。
“父亲向来看重家族颜面,也希望府里安稳。”苏明玥缓缓说道,“女儿只需向父亲说明,是想帮母亲分担,让母亲能有更多精力打理内宅,父亲应该不会反对。况且,前几日妹妹出了那样的事,父亲心里对刘姨娘母女想必也有了几分不满,这正是个好机会。”
柳氏看着女儿条理清晰的模样,心里既欣慰又心酸。从前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为她出谋划策,甚至能撑起一片天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握紧苏明玥的手:“好,母亲听你的。只是你要答应母亲,凡事一定要小心,切不可冲动行事。”
“女儿知道。”苏明玥笑着点头,眼底的暖意取代了之前的冷意。有母亲的支持,她在府中的第一步便好走多了。
刘姨娘、苏明姝,还有那些前世将苏家推入深渊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但现在,她需要先稳住阵脚,保护好母亲,保护好苏家,才能一步步展开复仇的计划。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晚翠端来的莲子羹已经凉了,可母女俩手心的温度却越来越暖。
柳氏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软弱,一定要和女儿一起,守住苏家,守住这份安稳。
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痛楚的角落。这温度,竟与前世那日惊人地相似。
那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府邸被叛军的火把映照得一片通红。
她被刘姨娘的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母亲的院子。柳氏一身素衣,跪在冰冷的地上,紧紧抓着她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将骨头捏碎。她的脸上没有往日的温婉,只有刻骨的恐惧和决绝。
“玥儿,听着!”柳氏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泪水混着额角的血痕滑落,“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活下去!别恨你父亲,也别恨任何人……只管活下去!”她眼中的光芒,是那种溺爱子女的母亲独有的,混杂着无尽的不舍与深重的愧疚——愧疚自己身为母亲,却没能护住女儿周全。
那一刻,苏明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她不懂,为何这温润如玉的母亲会变得如此陌生而惨烈。
她只知道,那只手传来的温度,是滚烫的,带着绝望的余温,随后便在她眼前,随着母亲的身躯一同被冰冷的火焰吞噬。
那份痛,刻骨铭心,让她在烈火焚身的最后一刻,心中唯一的执念,便是回到母亲身边,再看一眼那双含泪的眼。
如今,这温度再次传来,真实而温暖。苏明玥猛地回神,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慈爱的脸庞,柳氏的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眼神里是全然的疼爱与关切。没有恐惧,没有血腥,只有岁月静好的安然。
苏明玥的心头一阵酸楚,随即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填满。
她没有挣开母亲的手,反而反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暖牢牢锁住,再不让它从指缝中溜走。
“母亲,”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坚定,“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屋歇着了。明日还要试礼服,您得养足精神才行。”
她的话语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那是经历过生死磨砺后的沉稳。
柳氏点了点头,任由女儿搀扶着自己起身。她的身体比前世的任何时候都要康健,脚步也显得轻快了许多。
苏明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穿过回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通往新生的道路。
走到房门口,柳氏停下脚步,回过头,深深地看着女儿。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看起来格外圣洁。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言,只是看着苏明玥,眼神里满是信任与一种近乎盲目的坚定,仿佛能看穿女儿所有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波澜。
“玥儿,”她轻声说,“母亲相信你。”
这短短五个字,如同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苏明玥心中最后一丝焦躁。她知道,母亲的信任不是无端的,而是源于她这几日来异常的沉稳与懂事。她收敛起眼底所有的锋芒,露出一个浅浅的、让母亲安心的微笑。
“母亲快去吧,女儿也收拾一下就来。”
柳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院子。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苏明玥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寒冰更冷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刚刚握住母亲的手,那温存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但很快,这份温暖就被她心底涌起的滔天恨意所覆盖。
刘姨娘,苏明姝……你们以为,一场大火就能烧尽一切吗?你们以为,利用我父亲的懦弱和我的天真,就能将苏家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苏明玥转身,重新走回闺房。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石榴树,正值花期,开得火红似血,像极了前世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
“欠我的,欠苏家的,”她对着窗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告,“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这深宅内宅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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