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宁鸾从容转身,衣摆扬起,逐渐隐没在向下的雕花楼梯后。
时鸿深吸一口气,只觉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冷香,待要再细闻,却已然消散了。
青霜倚在七层的悬空露台上,看着时鸿这呆愣模样,胸口猛然腾起一股无名怒火。
她提手紧攥腰间佩剑,强行按捺翻涌的情绪。见时鸿要走,她拍了拍青露的肩,默不作声跟上他。
轻车熟路地避开侍卫,青霜先时鸿一步回到将军府。
她足尖轻点,身轻如燕掠上屋檐,正拨开瓦片轻盈落在横梁,却见那往常的落脚地多出一物。
青霜一惊,向后猛退几步,险些踩空坠落。
是暗器?!
她绷紧神经,定神细看。那横梁正中静置着个巴掌大的小玉罐,在如此阴暗之处也折射出莹润光泽。
青霜上前小心捧起翻看,那玉罐触手温润,内盛着莹白膏体。
凑近一闻,草木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是上好的祛疤药膏。
那罐底还压着张字条,青霜摸起来一看,那字体还算端正稳当,上书:
“御用白玉凝脂膏,专治烫伤擦伤,聊表救命之恩,愿博君一笑。”
青霜心中微动,将字条收入怀中,目光打量着屋内。
那时鸿虽武艺超绝,力能扛鼎,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的轻功连三流都算不上,连高点的院墙都攀不过去,更何况这高悬的横梁。
稍加探寻,果然见侧殿墙角中,一架可伸缩的竹梯静静倚靠墙面。
想象着时鸿五大三粗的个子,深夜里还拖着伤体,笨拙爬梯,青霜唇角一勾。
那白玉凝脂膏也被她妥帖放入怀中。
此后数日,时鸿举止愈发古怪,多次神色诡异,似有沉沉心事。
这位向来磊落的小将军,一面明目张胆进出床底的暗室,俨然把“我有秘密”刻在头上。一面又常在窗前廊中长吁短叹,连平日里总不离手的青锋都弃置一旁。
堂堂八尺精壮男儿,竟整日愁眉不展,活像深宫怨妇。
青霜稍加思索,若是有妃子如此健壮敦实,皇上大抵也会将她发配冷宫的。
这日清晨,装病多日的时鸿小将军终究拗不过自家老父,起了个大早,不情不愿地换上朝服入宫面圣。
青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终于有足够的时间进暗室一探究竟。
尽管因上次遇刺一事,将军府内外增派重兵把守。
但青霜经验丰富,轻功超绝,依旧在府内进退自如。
她指尖抚上异兽独角,却发现时鸿给暗门换了机关。
可惜这小将军自以为高明,凭着换位置就能拦住青霜。实则不过是将暗门机关从异兽头上,换到爪子肉团中,换汤不换药,毫无新意。
青霜下到暗室当中,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想来时鸿自知难逃早朝,索性今日连灯烛都未点上。
青霜看不见四周,也不敢贸然点燃火折子,怕擦出的火花不慎引燃地底杂物,得不偿失。
待双眼适应黑暗,她勉强能辨清轮廓。
暗室内陈设未变,唯独桌上堆满纸卷笔墨,这大概就是这几日时鸿情绪不稳的根源。
她早该想到的。
那日望春楼相遇,时鸿几笔勾勒的黑衣人她惊鸿一瞥,自知画的是那日屋檐上发出银针的自己。
可后来又到将军府,却始终未见作画所用的笔墨之物。
原以为是被他收了起来,不曾想竟藏在这暗室当中。
时间还算充裕,青霜缓步走到桌前,拾起一张纸卷,徐徐展开。
那纸面上画的不是别人,赫然是身着男装,带着银色面具的宁鸾!
只见画中人身姿翩然若鹤,持一柄骨扇而立,雕刻青鸾的面具下眸光流转,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意。
那画中面具纹路纤毫毕现,精致尾羽用朱砂细细点染,流畅飞扬至鬓中,勾勒一抹温柔的弧度。
作画之人,定是倾注了全部心神。
每一笔的涂抹都隐含着画者难以言喻的情愫。
青霜指尖轻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像是望春楼的厨子失手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胡乱翻搅上来。
她轻轻抚摸着画上的人影,终于明白了时鸿的心思。
难怪他在府中总是心不在焉,难怪那日望春楼重逢,他在宁鸾面前会是那般局促模样。
青霜自嘲苦笑,她早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厢情愿。
却不想,真相竟来得那么急,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
多年来,望春楼是她最眷恋的家。
为了守护这份恩情,她甘愿做宁鸾手中最锋利的剑,做妹妹身前最坚实的盾。
她杀过无数人,也护过无数人。
腥风血雨里,她自愿镶上冷漠的面具,铸就冰冷的铠甲,只为在这乱世中谋取一线生机。
若非当年林夫人出手救助,她和妹妹要么饿死街头,要么沦为京州贵族的玩物,一辈子仰人鼻息。
林夫人给了她们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们选择的权利。
青霜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道路,为望春楼出生入死,既是还报恩情,亦是自我救赎。
唯有被楼中需要着,她才感受到作为“人”的真正价值。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冰冷的面具已经揉进骨血里,融化进了血液,成为她名字的一部分。
她自以为习惯独自行走于刀剑火海,习惯捂住伤口咬牙前行。
直至遇见时鸿。
那房顶上的滚烫烧鸡,那望春楼的天价情报,那横梁上的白玉凝脂膏。
他的笨拙和直率,让她第一次从外人身上感受到了存在的意义,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必挂怀,眼中只需装入一人。
为一人笑,为一人哭,奋不顾身,只为那一人负剑前行。
那日为他挡下的伤,真的是为了望春楼的任务吗?
那些日夜相守的默契与陪伴,真的不曾动摇她的内心吗?
青霜放下手中的画卷,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她翻看桌上一张又一张的画像,笑着的、冷漠的、算计的、高贵的,每一幅都是宁鸾带着面具的模样。
直到最后几张——
她苦笑着展开最后几张画,这几张画格外与众不同,纸面泛着毛边,墨迹甚至有些模糊,显然被人拿在手中,反复摩挲过无数次了。
那是她的画像。
画中的她,如腰间黑剑一般凌厉果断。
她一身黑衣,独立房檐之上,一手持着银针,一手抚上黑剑,头顶蒙着的黑色面纱,在风中微微扬起。
在月色中,显得孤单冷寂。
正是那日她冒险救下时鸿的瞬间。
也是前几日,时鸿拿去望春楼珍宝阁,试图以重金求问情报的那张画。
青霜死死攥着这幅画像,压抑的笑声在暗室中回响。她笑得越来越放纵,越来越沉痛,笑到肩头发颤,仿佛要将筑起的束缚和坚强,全部在此土崩瓦解。
笑声回荡在狭窄的暗室里,平白多了几分空旷和无助。
终于,青霜扬起脸庞,隔着黑纱拭去眼角湿意,神色归于冰冷,仿佛刚才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将那张黑衣画像收入怀中,纵身离开暗室。
趁着时鸿尚未回府,她轻功点地,径直奔回望春楼。
不过多时,密信和暗探同时离开望春楼,各自奔赴前方。
……
夜幕已至,望春楼灯火依次亮起,笙歌笑语自楼下传出,衬得顶楼这方天地静得渗人。
青霜独坐案前,一盏孤灯剪出她修长的影,四周无人侍立,漆黑一片。
墨笔在纸上游走,将纷杂的情报和事件梳理成章。
忽闻楼下丝竹之声,是近来京州时兴的《亭台落》,歌女婉转的嗓音凄美悠长,宾客们一派喧闹,隐约可闻推杯换盏之声。
“叩叩叩……”
敲门声轻轻响起,几乎要被欢声浪潮淹没。
“进来。”
青霜并未抬头,只当是夜里的密报。
“放桌上吧,辛苦了。”
绿色长裙身影闻言,轻声合上门扉。
“姐姐……”
那熟悉的呼唤中,隐含着满满的担忧。
“青露?”
青霜笔尖一顿,抬眼神色惊讶。
“怎么这么晚过来,主子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话音未落,青露再也抑制不住情感,几步绕过桌案,猛然扑入青霜怀中。
她像幼时那般,将脸埋进姐姐肩头,发间散发出淡淡的茉莉香。
青霜回抱住她,抬手轻抚发顶,神色中是自己都未觉察的温柔。
案上灯盏映出橙黄的烛光,为姐妹俩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小姐……小姐那边没事。”青露声音发颤,“但听闻姐姐主动请辞了任务……”
她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攥紧了姐姐的衣袍,喃喃道: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小姐本也担心,想同我一起来,只是府上有事,一时脱不开身。”
“我实在等不得了,姐姐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一滴温热落在手背,青霜才发现妹妹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她抬手抚去青露脸上的泪花,一时间动容得说不出话。
“姐姐,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傻丫头。”
青霜微微摇头,她捧起青露的脸,眼神中带着明媚的光。
“你从未是我的麻烦。有了你,才有今日的我。”
窗外月色正好,楼下换了乐声,奏起一曲欢快的小调。
青霜挽起妹妹鬓边散落的发丝,轻声道:“不急的话,想听个故事吗?”
青露猛猛点头,将泪水撒娇似的蹭到姐姐身上。
桌上的灯盏放出微光,勾勒姐妹依偎的身影。
而今夜,她们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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