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走得好快。”
一道清雅嗓音透过雨幕而来。
宁鸾信手抹掉脸上流淌的雨水,长睫沾着雨珠,随着抬眼轻颤。
那人缓缓向前,玄色皮靴在溅起一地积水。
隔了几尺远的距离,宁鸾已然屈膝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当朝太子,且他并非一人,身后跟着个瘦弱小厮,踮着脚为他撑伞,半个身子淋得透彻。
“这般大雨天,宁鸾妹妹怎么独自在此处?”
太子一收手中折扇,手腕一翻。
那小厮会意,忙不迭弯腰递上伞柄。他自觉后退两步,进到那滂沱雨幕中。
豆大的雨滴打落下来,小厮单薄的衣衫瞬间贴了满身。
太子视若无睹。却见宁鸾并未答话,又抬手让出伞下位置,颇有君子气质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妹妹要去哪里,孤送你罢。”
伞底倾斜,将雨滴隔出一方天地,满带笑意看着她。
宁鸾背在身后的手指紧紧缠绕,雨水成股顺着鬓角滴落到青石板砖上。
“多谢太子哥哥。”
宁鸾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勉强撑起一个笑脸,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
“阿鸾最爱这雨打树叶的声响,这般淋着反倒自在。”
她顺势抬头,看到那小厮冻得发颤,雨水顺着他衣角淌下,在脚底积成水洼。
若是程慎之在此……定不会如此做派。
“太子哥哥若无事,阿鸾先行告退。”
未等太子有所反应,宁鸾拎起裙角扭头就跑。
隐约听见一声冷哼,宁鸾偷偷回头看去。
那小厮已重新接过伞,颤颤巍巍为太子举高伞柄。
太子面色不佳,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嘴角的冷笑在雨中更令人心惊。
宁鸾再不敢回头,沿着小路拔腿飞奔,远远看见尚书房屋角悬挂的檐铃,被雨水打得左右摇摆。
她冲进抄手游廊,一手扶着朱漆廊柱喘息。发间珠钗早已零散,水流顺着衣角滴落下来。
“宁鸾?”
廊檐下只剩檐边水流聚集的声音,耳旁没了大雨哗啦啦地干扰,这一声呼喊便格外清晰。
宁鸾瞬间抬头,湿漉漉的睫毛轻颤,露出下面水汪汪的眼来。
“程慎之!”
程慎之双手撑在窗沿,半个身子探出来,眉头紧蹙。
他目光直直落在宁鸾身上,向来从容冷淡的神情竟有些慌乱,像没料到她会是这般模样。
不知怎的,宁鸾鼻尖一酸,莫名委屈从心底蔓延出来,她攥着湿透的衣角,眼眶蓦然红了。
“你怎么才来呀……”
她胡乱用衣袖抹了把脸,挪动着脚步沿着游廊朝着尚书房走去。
程慎之心下更慌,再顾不得规矩礼仪,直接以臂使力,从尚书房窗栏翻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她迎去。
“怎么弄成这样?”
他一把抓住宁鸾的手,只觉握住块湿透的寒铁,一片冰凉。
他捧起那手看去,那细白的手指早已被水浸透了,指腹更是发白起皱。
“张回,张回!”
程慎之回头朝着尚书房高声喊道,嗓音里满是急促。
“快去备些热水,还有我那新得的斗篷,也快拿来。”
他一边对张回吩咐着,一边拉着宁鸾朝尚书房屋里走去。
“这样大的雨,你不带伞在宫里乱闯么?淋了这样湿,也不怕染了风寒?”
“我这只有件斗篷,还有件早上刚洗的外衫,还未穿过,你若是不嫌弃,先擦擦头发吧。”
“尚书房连个侍女都没有,旁人早下学了,你怎么跑这来?”
寡言少语的程世子俨然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妈子,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宁鸾。
只见她发丝凌乱,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边,衣裙皆是淋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活像只打蔫儿了的落汤鸡。
程慎之眉头皱得更紧,心下犯难。
尚书房定然没有女子的衣物首饰,便是男子的衣裳也寥寥无几,虽不知宁鸾身体如何,这样下去定会病倒。
他手忙脚乱抖开斗篷,将她整个人裹住。又匆匆从张回那接过外衫,让她坐在书案的木椅上,抬手去擦她的湿发。
可宁鸾还簪着珠钗,脑后扎扎实实绑着长辫,用丝绢束着。
程慎之哪里梳过女子的发髻,他手拿外衫,顿时只觉进退两难,笨拙地将那长辫捋顺,胡乱用外衫拢住。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宁鸾轻声开口:
“程慎之你……”
他低头,正好对上宁鸾眨巴的眼,那眼中映出他焦灼的神情。
下一秒,宁鸾竟是“扑哧”一声,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
程慎之一愣,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无奈。
“淋成这样了,还笑得这般开心?”
宁鸾摇着脚尖靠在椅上,手指在袖间摩挲几下,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巧地放在程慎之书案上。
那油纸包似是包了好几层,鼓鼓囊囊的,雨水皆顺着纸面落下去了。
“给你的。”
程慎之正替她拢住半开的发,闻言偏头来看,疑惑挑着眉。
“这是什么?”
宁鸾就着他手中的外衫蹭干了手,食指轻挑绳结,油纸层层展开,露出几枚精巧的龙井芙蓉酥。
那酥皮薄如蝉翼,隐约透出淡雅的绿色馅料。
程慎之怔了怔,一时哭笑不得。
“你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就是为了送这个?”
宁鸾嘟囔道:“我出门那会儿,还是晴空万里呢。”
随即她小脸一扬,眸中闪着得意的光。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不好意思地抠着脸颊,“娘亲都说我做得好呢,还用了独门技艺,想吃都买不到!”
话音未落,她猛然侧头,打了个喷嚏。
程慎之忙将滑落的斗篷重新裹紧,语气中除了无奈更带了些复杂。
“要是为了点心让你染了风寒,宁丞相怕是要冲进宫里,把我大卸八块。”
宁鸾一听,顿时气鼓鼓瞪他,眼睛亮得惊人。
“你连尝都还没尝过,就先训人!”
她声音逐渐放低,玩着衣带嘟囔道:
“明明我还做了好久。”
见她的发已然半干,程慎之放下外衫,伸手越过她耳后拈起一块龙井芙蓉酥。
他咬了一口,突然疑惑看向宁鸾。
“你方才说,独门技艺?”
抖落酥皮的碎屑,程慎之若有所思。
“若我没记错,容夫人出身京州名门,在闺阁时便以端庄守礼闻名,这酥点的馅料,怎会使到南部惯有的做法?”
宁鸾愣了一瞬,她双手撑椅,低头晃着脚尖。
“兴许是我记错了,兴许娘亲教我的是坊市糕点铺的做法呢?”
她忽然扭头,笑着看向程慎之。
“我另添了一样特别的东西,你可吃出来了?”
程慎之叼住一片酥花瓣,闭眼细细品味。他蓦然睁大眼,声音高了八度。
“青麦草汁?你放了青草麦汁!”
程慎之顾不上嘴角的残渣,忙问:
“那是南部做点心才会用到的配料,你怎会知道这个?”
“猜对啦!”
宁鸾拍手轻笑,对着程慎之连连点头。
“上次你说想念家乡的点心,我缠着娘亲教我,她却说那青麦草锋利,怕伤着我手,不让我加。”
“后来我让青露偷偷去坊市买,才花了一两银子,就买了一大捆回来!”
她突然凑近程慎之,一身雨水的清新气息,猛然扑在他鼻尖。
“好吃吗?”
程慎之望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喉结不自然滚动。
并未答话,他低头吃尽了手中的龙井芙蓉酥。
酥皮的甜香在口中化开,隐约掺杂着青麦草的香气。
他恍惚回到了南部的故土,回到了安南王府后厨,母妃刚蒸好青麦草糕,他和哥哥们一人摸一个,不怕烫似的猛咬一口……
自来京州,他再未尝到过家乡的味道。
程慎之嘴角抿开一丝笑意,伸手将她垂落的湿发别到耳后。
指尖无意触及她微凉的脸颊,又像被烫伤般急忙缩回。
“味道不错,只是……”
他俯身与坐在他椅中的宁鸾平视,在她困惑的目光中,伸指轻弹她额头。
在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中,程慎之绷不住笑道:
“一两银子一捆的青麦草?宁大小姐,你被人坑了十倍有余!”
尚书房窗外,雨声渐歇。夕阳穿透薄薄的窗纸,为旧日回忆蒙上一层浮起尘埃的暖光。
……
镇南王府。
窗外雨声未歇,反而愈发猖狂。
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瓦片上,在深夜里唱起一场酣畅淋漓的悲曲。
宁鸾倚在窗前,嘴角带起一抹自嘲。
她把玩着银制的烛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桌上的烛芯。
火苗跳动,在她眼眸中明暗交加,映出几分恍惚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啊……
不管是烈日炎炎,或是寒冬凛冽,程慎之永远让张回多备一件崭新的外袍。
那年隆冬,她甚至收到一件毛领长斗篷,正合她的身量。
很久以后,宁鸾才知道,那斗篷领边的毛皮,是程慎之秋猎所得。
当日众皇子收获颇丰,满载而归,唯有箭术不佳的程世子,只打得银狐一对,尽数给她做了斗篷的领边儿。
她不知程慎之从哪找来这般好的料子,银白的锦缎上带着精致的蝴蝶暗纹。
也不知他费了多少银钱,才请动宫中上好的绣娘,缝制出这件华美的毛皮斗篷。
只不过现在想来,穿着斗篷回了丞相府,宁丞相并不高兴,反倒是一脸严肃。
“啪!”烛剪碰上了引线,爆出一个灯花,打断了她的思绪。
宁鸾意兴阑珊扔下那烛剪,扭头对着还在忙碌的青露道:
“早些歇息了吧,今夜他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青露收拾完衣物箱笼,又摆弄角落里的鎏金香炉。
她将香料罐子放得砰砰直响,又泄愤似的添进几勺安息香,一刻也不愿歇下来。
“青露。”
“可是小姐!王爷他……他怎能……”
青露直身看向宁鸾,眼眶通红。
程慎之心眼子不坏,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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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烛下小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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