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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73-“一家三口”

1973年的香港,像一锅滚沸的杂烩汤,海风的咸腥、汽车尾气的油腻、街边摊档食物浓郁的香气,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属于金钱和**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这种气息,对于刚刚从内地那个灰暗、压抑世界里逃离出来的江雁和许求而言,既令人眩晕窒息,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蓬勃的生命力,诱惑着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在入境事务处走廊的长椅上捱了几天,身上那股混杂着汗臭、海水的潮气、以及陌生环境带来的惶恐的味道,连江雁自己都快要无法忍受了。她这个实际性别为女的人,嗅觉和心理上的洁癖都在疯狂叫嚣。许求一个大男人忍不忍得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快被自己“腌”入味了。

“得弄点水,好好擦洗一下。”江雁声音沙哑,对身旁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的许求说。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粗嘎,这是她时刻提醒自己——江雁,你现在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了,必须谨记,不能露馅。

许求没什么主意,只是疲惫地点点头。他口袋比脸还干净,唯一值钱的家当都贴身藏着,此刻身心俱疲,全凭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拿主意。

江雁拿出之前用大额钞票和登记处工作人员兑换的一些散钱。她知道,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陌生地方,生活需要用小钱,才不会引人注目。之前那两千港币的“巨款”被她分成了好几份,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不同的地方。她已经粗略了解到,现在的300元港币,都够香港一户普通人家生活好一阵子了,这更让她对香港的物价和潜在的繁华有了实感。

用零散的港币,她先在路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张皱巴巴的香港地图,又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杂货铺里,挑了两个最便宜的搪瓷脸盆、两条粗糙得能磨破皮肤的毛巾、两套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廉价成衣,甚至还咬牙买了一块最便宜的、带着刺鼻香味的肥皂。东西攥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就是他们此刻全部的家当。

站在男公共洗手间门口,江雁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红痕。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男人粗犷的谈笑和咳嗽声,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尿骚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流,冲击着她的感官。

“进去啊,小雁。”许求不明所以,见她迟疑,轻轻推了她一下。

江雁闭了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你是男孩子,江雁,你是男的!长针眼也得进去,适应,你必须适应!”她低着头,努力装出这个年纪男孩该有的、对公共浴室和厕所那种别扭和害羞,硬着头皮,像赴刑场一样走了进去。

万幸,里面还有几个带门的简陋隔间。江雁迅速闪进其中一个,反手插上那并不牢靠的门闩。她用脸盆接了冷水,躲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开始飞快地擦拭身体。水很凉,冲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背对着门板,用最快的速度,像要搓掉一层皮似的用力擦拭,然后换上那身粗糙的新衣服。布料磨得皮肤生疼,但干净的触感让她几乎要喟叹出声。整个过程,她的神经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外面任何一道脚步声、说话声都让她如芒在背,心脏狂跳。直到重新穿戴整齐,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空间,接触到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后背却已惊出了一层细汗。

许求也简单收拾了一下,看起来精神了些。两人离开入境处,真正汇入香港的街巷。路过一个报刊亭,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冲击着江雁的视觉。一些穿着大胆、身材丰腴的女郎照片就那样大大咧咧地摆在外面,旁边还摞着些据说是不让明着卖的、封面暧昧的“**”。江雁快速扫过,心里对这片土地的“开放”与混乱有了更直观的认知——这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和金钱**裸地摆在明面上,野蛮,但充满了攫取的机会。

她花了几分钱,买了一堆过期的旧报纸,按斤称,很便宜。卖报的老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大概少见半大孩子买这么多废报纸的。

接下来是解决信息和肚子的问题。江雁指着地图,对许求说:“我们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直接闯进九龙城寨,得先打听一下风声。去茶餐厅,那里人多口杂,是听消息的好地方。”她已经开始留意街上行人的对话,努力捕捉那些叽里呱啦的粤语发音,将学习这门陌生的方言提上了紧迫的日程。

通过磕磕绊绊的问路(因说着普通话而遭到几个白眼),他们找到了一家看起来价格还算亲民的茶餐厅。里面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江雁留心听着别人怎么点餐,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柜台前,用刚偷学来、还极其生硬的粤语夹杂着普通话对伙计说:“两……两份叉烧饭,两杯……冻柠茶。”她努力说得大声,显得坦然,尽管发音古怪,但那落落大方的态度,反倒让忙碌的伙计没多计较,只是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许求在一旁再次被惊讶到,这孩子学习的速度和适应能力,简直匪夷所思。

饭端上来,香气扑鼻。江雁将一份推到许求面前:“爸,吃。”自己也拿起筷子,小口却迅速地吃起来,同时,手下已经飞快地翻开了那堆旧报纸。叉烧饭甜咸适口,米饭松软,是她从未品尝过的美味;冻柠茶冰爽酸甜,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么精致、味道层次这么丰富的食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更加坚定了要留在这片土地的想法。

许求有些局促,他想推辞,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加上他身无分文(港币都在江雁那里),只能讷讷地接过,犹豫了一下,把大半饭菜拨到一个空碗里,又推回给江雁:“你……你也多吃点,正长身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江雁看了他一眼,没再客气,继续一边扒饭,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着邻桌的八卦,眼睛则快速扫描着报纸上的信息。

“洪兴那个靓坤,痴线来的(神经病),上次同和胜合的人争地盘,差点当街劈友(砍人)……”

“听说十三妹那边又招新人,啧,一个女人,不男不女的,能撑多久……”

“最近条子(警察)查得严,走粉(贩d u)的都小心点……”

“……”

零碎的信息夹杂着陌生的粤语词汇,拼凑起来——“洪兴”、“和胜合”、“靓坤”、“十三妹”、“走粉”……一个个名号如同暗流下的礁石,初步勾勒出香港地下世界错综复杂、弱肉强食的丛林版图。江雁默默听着,对比起记忆里虽然贫穷但秩序相对井然的内地,这里的繁华之下,潜藏着更原始、更**的混乱和危险。茶餐厅明亮的灯光、运转良好的吊扇、干净的自来水、甚至这碗在她看来无比美味的叉烧饭,都是内地难以想象的物质发达。

吃完饭,江雁塞了张5元港币给忙碌的老板,趁机低声用普通话问:“阿叔,打听一下,听说……花钱能快点拿到身份证?”

老板飞快地把钱扫进围裙口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道:“后生仔,那种路数信不过的!多半是拿死人的身份证明给你们用,到时候麻烦更大!要么就是骗钱的!真能特办的,那得是上面有大人物打招呼才行!”他指了指天花板。

江雁心里一沉。果然,花钱买证的路子风险极大,而且他们这种无根无萍的“黑户”,想靠钱砸出通天门路,太天真了。看来,必须得找到那个一直生活在传闻中的“母亲”江霞,这是获取合法身份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的途径了。

目标明确后,就是准备。江雁带着许求又来进行了一次采购。脸盆毛巾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要买,更重要的是,她特意买了些包装还算体面的烟酒和饼食,整整塞满了两个巨大的、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背篓。

“礼多人不怪。”江雁解释着,把较重的那个背篓递给许求,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世故,“找人办事,空着手不行,显得没诚意,也容易被人看轻。”

根据报纸上的公交线路信息和不断问路,两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前往九龙城寨的巴士。车子越靠近目的地,周围的景象似乎就越发显得拥挤和破败。

当那座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江雁和许求都感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九龙城寨如同一个巨大的、病态的、自我繁殖的混凝土怪物,高耸密集的楼宇毫无规划地挤压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天空。密密麻麻的窗户像蜂巢,又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电线如纠缠的黑色藤蔓,在楼宇间肆意缠绕穿梭。晾晒的衣物万国旗般飘荡,散发着潮湿的霉味。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酸气、浓郁的中药味、尿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极度拥挤人群的体味。逼仄的巷道阴暗潮湿,终年不见阳光,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非法档口和深不见底的暗门。眼神浑浊、形销骨立的瘾君子,打扮妖艳、倚门招徕的女人,浑身刺青、眼神凶狠的汉子,以及穿梭其间、神色麻木的普通居民……

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令人极度不安的末世图景。江雁和许求站在那如同巨兽咽喉的入口处,渺小得如同两只误入的羔羊,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攥紧。

江雁定了定神,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和本能升起的恐惧。她拉住一个蹲在墙角、眼神机警、看似在把风的小混混,递上一支刚买的、还算不错的香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练:“兄弟,打听个人。”

小混混斜睨着她,把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吊儿郎当地问:“找边个(找谁)?”

“听说你们这里管事的是龙卷风?”江雁试探道。

小混混嗤笑一声:“你们什么来路呀?上来就说要见找我们老大!?有事问我就可以了,”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出要好处的手势。

江雁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心疼表情,慢吞吞地从那包烟里又抽出几支递过去,嘴里小声嘀咕:“就剩这几支了……” 她必须装出拮据的样子,不能暴露身上还有“巨款”。

小混混满意地把烟收起来,态度好了点:“算你识相。问吧?”

“那……请问认识一个叫江霞的女人吗?”江雁小心地问,心提了起来。

“江霞?没听过。”小混混干脆地摇头。

江雁心里一紧,连忙补充:“可能……可能她有个好姐妹,叫江凤?大概五几年从大陆?宝安?那边过来的。”

听到“江凤”这个名字,小混混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猥琐又了然的笑容,拖长了声音:“哦——花曼姐啊!早说嘛!她现在可不叫江凤了,人呀,艺名叫花曼姐!早说嘛!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在迷宫般的城寨里七拐八绕,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一线天”,两旁是锈迹斑斑的铁皮屋和震耳欲聋的非法工厂噪音。最终,他们停在一间挂着暗红色珠帘、里面传出哗啦啦麻将碰撞声的屋子前。“花曼姐,有人找!”小混混朝里面喊了一声,冲江雁挤挤眼,晃着身子走了。

珠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掀开,一个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一瞬间,连城寨里污浊的空气似乎都静滞了几分。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穿着墨绿色暗纹旗袍,布料虽不华贵,却剪裁极佳,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勾勒出来,皮肤白皙,唇色饱满,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风情,眼底却沉淀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淬炼过的凌厉与疲惫。她站在那里,就像一颗被遗落在泥沼里的珍珠,尘埃稍掩,却依然自顾自地散发着幽冷的光华。

许求直接看呆了,手里拎着的背篓直接掉在地上。他这辈子在内地,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有风韵的女人,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脸颊发烫,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雁也怔了一瞬,但很快收敛心神。她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江凤阿姨?打扰了。我是江雁,江霞是我母亲。这位是我现在的父亲,许求。我们刚从内地过来,冒昧来找您,是想打听一下我母亲的消息,方便进去说说吗?”她刻意强调了“现在的父亲”,为后续可能的变化留有余地,同时也点明了自己的来历。

江凤——或者说花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和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感。“江霞?”她重复着这个似乎有些遥远的名字,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陷入了某种复杂的回忆。她记得,是江霞、那个比她大几岁、性子有些执拗却心地善良的同乡姐姐,在她当年不堪家人逼迫、差点被卖给老光棍时,帮她躲藏,带着她一起偷偷爬上运货的板车,一路惊险地逃到香港。两个年轻女孩,在这吃人的城寨里,从最底层的洗碗、缝补开始,互相扶持,挣扎求存。

后来,江凤遇到了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以为找到了依靠,却不知那是更深的地狱。被骗**,被骗走微薄的积蓄,最后甚至被逼着下海做舞女、交际花,只为了填那男人永远填不满的赌债窟窿。一次激烈的争执后流产,导致终身不能再孕,身心俱毁。

是江霞阿姐,看不过眼,拿出自己攒下的大半积蓄,甚至借了些高利贷,才帮江霞还清了债务,脱离了那个男人和火坑。后来江霞为了还债以及攒钱寄回老家给母亲和女儿,一直超负荷工作,有病也舍不得看病吃药,高利贷后面是还清了,还有点富余,但身体却彻底垮了,病重垂危前还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嘱托她,记得定期给内地老家寄点钱,照顾好她那年幼的女儿和年迈的母亲……这些年,她混得也不好,但记着这份情谊,断断续续寄过一些钱,直到最近一两年实在艰难,才中断了。

“她……病死了。”江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被烟酒长期浸润过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跟我来。”

她没有请他们进屋,而是带着两人穿过几条更加阴暗的巷道,来到了城寨附近一处荒僻的、杂草丛生的乱坟岗。她指着一个连照片都没有、只有模糊刻字的简陋墓碑:“喏,她就睡在这里。死了有几年了。”

江雁和许求沉默地看着那块冰冷粗糙的石头,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将“江霞”这个名字永远钉在了这片荒草丛生的异乡坟场。咸湿的海风吹过,卷起坟头的尘土,也吹动了江雁额前参差的短发。

江雁的心中并无太多剧烈的悲伤,她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褪色,只剩下几个零星片段——外婆在油灯下摩挲一张泛黄照片时低喃的“霞儿”,舅妈骂她是“身份不明的野种”时那鄙夷的嘴角。母亲于她,更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一个深植于童年幻想中的救命稻草,一个她历尽千辛万浪投奔而来的借口。此刻,亲眼确认了母亲的死亡,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仿佛看到唯一一扇看似通往光明的门在面前“咔哒”一声彻底锁死,此路不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金戒指和那叠港币,它们的存在比眼前这块石头更真实。“出路,” 江雁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立刻找到新的出路。” 母亲的死,斩断了她凭借血缘获得合法身份的捷径,但也奇异地让她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担忧如何与一个陌生亲人相处,不必再背负那份模糊的情感债务。她现在只需要为自己和身边这个临时组成的“家”负责。

许求在一旁面露戚然,望着那简陋的墓碑,想到一个女子最终埋骨于此等荒凉之地,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喃喃道:“唉,也是可怜人……”他侧过头,想从江雁脸上找到一丝悲恸,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那平静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寒意,却又更加觉得这孩子坚强得让人心疼。

江凤站在稍远处,指尖夹着的烟即将燃尽。她看着江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中滋味复杂。她想起江霞生前是如何缩衣节食,如何强颜欢笑周旋于令人作呕的客人之间,只为了每月能按时汇出那笔对她而言不算小数的款项。她想起江霞在病榻上,如何挣扎着写好一封封寄往内地的信,絮絮叨叨地写着对女儿的思念、对未来的期盼、对自身境遇的无奈辩解……

当然,这个时候江凤也不知道,那些信,大多因地址变更或政治阻隔,最终滞留在了邮局的角落,积满尘埃,未能跨越那浅浅一湾海水。

江凤张了张嘴,这些往事几乎要冲口而出。她想告诉江雁,你母亲并非不爱你,她只是被命运的浪头打沉了。但看着江雁那双过于清明、只映照着现实利害的眼睛,她又把话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描绘一顿曾经的盛宴毫无意义。活下去,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也算带你们认过门了。”江凤最终只是沙哑地重复了这句话,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回去吧,香港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江凤这话说得带有几分真心,她真心觉得回大陆虽然穷苦,至少比在这魔窟里挣扎要安全稳定多了。

江雁抬起头,目光越过坟场,投向远处九龙城寨那片如同巨兽獠牙般参差狰狞的楼宇轮廓。

“凤姨,”她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我们回不去了。”

风更大了些,吹得江雁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但她站得很稳。她还不懂,有些爱,即使被深埋,也终会穿透时间的尘埃,在未来的某一刻破土而出,给她冰冷的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震动。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此刻,她只是江雁,一个十三岁、无父无母、必须靠自己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的逃亡者。

江雁的目光依旧平静,但深处那簇冷静权衡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一下。她敏锐地捕捉到江凤在提及母亲江霞时,那转瞬即逝的恍惚与眼底一丝未及掩藏的哀戚。方向对了。她心里迅速做出判断,硬邦邦的利益交换恐怕难以打动这个看似冷硬、实则可能念旧情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里刻意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努力逼出一点属于十三岁女孩应有的水光,看向江凤:

“凤姨……”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强撑着的脆弱,“我外婆……刚走没多久。我在内地,真的……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江凤的反应,见对方没有立刻打断或嗤笑,便继续用那种带着点哽咽的腔调说道:

“舅舅舅妈他们……容不下我。他们收了别人的钱,要把我……卖给一个傻子做童养媳。” 她说到这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后怕和屈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我……我是砸伤了人,从三楼跳下来,才逃出来的……”

这番遭遇显然触动了江凤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眼神复杂地落在江雁身上那身不合体的男孩衣服和尚未完全消退的细微伤痕上。

江雁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抬起手,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凤姨,我不瞒您。求叔……他也不是我亲爹。我们是在偷渡的船上认识的,他心善,看我年纪小,一路上互相照应着,才临时认了个父子,方便行事。” 她侧身让开一点,露出身后因为被点名而有些无措的许求,“求叔他……他是个老实人,祖上是开古董店的,懂些鉴赏的门道,不是坏人。我们……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她将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在恳求一个栖息之所:“凤姨,您是我妈最好的姐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能想到、能求助的人了。凤姨,您能不能……认下我们?您看,您一个人,我们父子……也是孤身两人。您可以和求叔假结婚,把我当成您儿子。我们组成一个家,去登记处补办手续,就能拿到正式的身份证了。我们……不会白麻烦您。” 她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直接点明了交易的核心——想要通过一个“家庭”的名义,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有卖惨博取同情,又有坦诚换取信任,更将自己和许求的述求和盘托出,将选择权交给了江凤。她不再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谈判者,而是一个走投无路、寻求长辈庇护的可怜孩子。

许求在一旁,听着江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讲述那些他已知晓的悲惨遭遇,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抽紧。他看向江雁单薄的背影,又看向神色变幻不定的江凤,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笨拙地附和了一句,声音干涩:“是……是啊,阿凤……我们……我们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的。” 他那份发自内心的窘迫和担忧,反倒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显真实。

但江凤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眼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假结婚?认亲?细路仔(小孩子),你知不知你在讲乜(说什么)?我凭什么要惹这种麻烦?多个拖累?”她上下打量着江雁和旁边显得局促不安的许求,“就凭你们这两张嘴?”

“我们不是拖累。”江雁语气坚定强调,并开始展示“筹码”,“求叔祖上真的是开古董店的,他懂鉴赏,眼力好,这门手艺在香港应该吃得开。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学东西快,懂英文,会看人眼色,也能帮忙。我们还认识一个洋人警官,叫大卫,或许以后能用得上。”她没有提具体细节,只是抛出这些信息增加分量。同时,她悄悄拉了拉还在发呆的许求的衣袖,低声道:“求叔,快,表示一下诚意。” 她知道许求贴身藏着好东西,也敏锐地察觉到许求对江凤那种显而易见的好感。此刻,正好利用这份好感,让许求“出血”,促成这笔交易。在她看来,许求是和她一起从内地过来的,某种程度上算“知根知底”,有他一起留下来,互相牵制,也比完全依赖一个陌生的江凤要更“安全”。

许求恍恍惚惚地,被江雁一推,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江凤那张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美丽脸庞,心跳如鼓。他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对寸许见方、色泽温润古朴的寿山石印章,石质细腻,雕工精致,一看就非凡品。这是他许家祖传的物件中,他最为喜爱、一直贴身珍藏的。

江雁接过其中一枚品相稍次的(她快速判断),递给江凤:“凤姨,这是求叔家祖传下来的,是一对古董印章。我们愿意把这个作为……聘礼,或者谢礼。只求您能给条活路,一个合法的身份。” 她刻意强调“一对”,暗示如果事成,另一枚或许也可归属江凤,或者至少,这代表了他们的诚意和“价值”。

江凤看着递到眼前的印章,她虽不懂具体价值,但那石料的温润光泽和古朴气韵是做不了假的,绝对是老东西。她又抬眼看看眼前这对奇怪的“父子”——“父亲”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眼神却意外地干净,此刻正偷偷看她,触及她的目光又慌忙躲开,耳根泛红,那窘迫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儿子”年纪虽小,身板瘦弱,眼神却冷静得像深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权衡和不符合年龄的早熟,偏偏提出的建议又直指要害。

她想起江霞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这城寨里,看似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寻求庇护,实则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艰难。那些占她便宜的男人,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女人……心肠终究是软了一下,那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嘴上说着麻烦,心里其实最是念旧情,也见不得太过凄惨的事,尤其是与江霞有关的人。

“……跟我回去再说。”她最终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拒绝,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在前面。这已是态度松动的迹象。

江雁立刻示意许求跟上。江凤带着他们回到了她在城寨里的住处。那是在一栋畸形楼宇的中层,一个狭小逼仄的房间,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空气浑浊,混合着劣质香水、烟草和潮湿霉变的味道。家具简陋破旧,东西堆放得有些杂乱,显然主人并无太多心思打理。租金在城寨里不算最便宜,但也绝不贵,对于没有稳定收入的江凤来说,已是沉重的负担。

到家以后,江雁还把母亲江霞那张唯一的、已经泛黄的半身照片拿了出来,递给江凤。

江凤接过照片,指尖微微颤抖。照片上的江霞,年轻,眼神里还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后来那个憔悴绝望的女人判若两人。江凤的神情一阵恍惚,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那些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岁月。

“留你们?”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可以,城寨不留废物。”她最终冷冰冰地开口,把那枚印章,放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我收下这个,就当是你们给我的‘好处费’。以后,对外,许求是我老公,江雁就是我儿子,记住了吗?明天去登记处试试。” 她留下了那枚印章,等于默认了这场交易。

江雁心中一块大石瞬间落地,立刻乖巧地点头:“记住了,妈。” 这声“妈”叫得毫不犹豫。

许求也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鼓足勇气,嗫嚅着,极其小声地喊了一声:“……阿凤。”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江凤没应他,只是转身去烧水。晚饭吃的是江雁他们买来的点心和干粮。江凤简单地指点了公共厨房和公共厕所的位置。当江雁终于能在那个用破木板隔开的、男女混用、气味熏人的公共浴室里,战战兢兢地快速冲洗掉一身黏腻时,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几斤。许求则自发地守在浴室不远处昏暗的走廊里,像个尽职的护卫,阻挡着可能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这让江雁稍微安心,也让无意中瞥见的江凤,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她想起江霞,想起自己。她们当年,不也是这样互相搀扶着,在这吃人的城寨里挣扎求存的吗?那颗被世态炎凉包裹得坚硬冰冷的心,终究是被江雁那凄惨的境遇和许求此时这份意外的坦诚担当,撬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

夜里,“父子”把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让给了江凤,打起了地铺。尽管环境恶劣,隔壁赌档的喧哗、醉汉的叫骂、不知名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但或许是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或许是终于暂时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三个人竟然都很快沉沉睡去,获得了久违的、尽管不安却实实在在的睡眠。

江凤在入睡前,思绪纷乱。她在听了江雁的经历后,感同身受,其实已决定留下她。但她也在发愁。她自己除了早年被迫做交际花,后来也只是在鱼龙混杂的城寨里勉强混日子,最近除了打牌赚钱,也就是偶尔在一个潮湿腥臭的鱼档里,帮着老板娘陈姐做鱼丸,收入微薄且不稳定。现在凭空多了两张嘴,还是“丈夫”和“儿子”,未来的房租、吃喝、甚至这孩子(江雁)的读书问题……像一座座小山压下来。许求看着文弱,似乎身体也不太好,能顶什么事?前途一片迷茫。

江雁则睡得相对踏实。她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步步走下去。情感上的羁绊和担忧,于她而言是遥远且低效的东西。

许求则在梦中都带着一丝不真实的傻笑。逃难似乎……还出乎意料地不错?他多了个聪明得不像话的“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如此美丽、让他一见就心跳加速的“老婆”。虽然现状艰难,但他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努力、想要保护身边人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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