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舒往家里寄了三封信，父亲与母亲一封，康洛琳一封，我一封。
康洛琳准备回信，我就让她在自己的信里顺便替我报平安。康明舒寄信的次数不少，尽管因为相隔太远，每次寄来总已过了她写信时的季节，我却仍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她的自由与喜悦。我有时不禁感叹康明舒好运，小时候被父母宠着，是娇蛮任性的公主，离婚后又成了诗人，游历人间，一辈子也只在成婚之后短暂束缚了七年。
当我伏案在桌前，竟开始回顾起自己这一生来，尽管如今也不过是三十七岁，但却觉得日子越过越长，发间已抽出了些许白发。我似乎从来生活在压抑中，此生唯一自由快乐的光景也不过是三百十三年到三百十七年的四年时光。
接下来，我要向您介绍四个人。在“辰兴会”我们被称为“五人组”，除了先前向您提到过的骆尘，还有布嘉明、屈张、邵庆。
布嘉明这个人脑子不大好，所以我们另外四人常常是抱着关爱他人的心态在对待他。他出生贫寒，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十分瘦削，喜欢把裤子提得很高，衣服全部塞进裤子里，一根又黄又臭的绳子紧紧缚着。他幼年时得了小儿麻痹，有一条腿无法行动只能拖着走。
屈张，夫正二百九十年生，他长相很斯文，年纪轻轻就带了一副金丝框眼镜，没过二十五岁，就开始秃头。但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喜欢看书、喜欢研究文字，总是会说出些与文字有关的笑话来。他算是辰兴会的史官或是喉舌，会记录每次会议的内容，再把他们编辑成一份又一份的小报传播出去。他对宣传工作很有见解，每隔一段时间，小报就会有一个新的进步，吸引更多人看下去，我也曾一度以为，他会在建国后成为宣传部部长——当然，和国没有宣传部。
邵庆，夫正二百八十年生，地地道道的海城人，长得很漂亮，喜欢穿卡其色西装，踩油亮的尖头皮鞋，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着，再加上嘴巴甜，喜欢他的姑娘不少。父亲是海城有名的商人，眼看着国内要打仗，就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把孩子也送出了国。在国外读了个军校，回来后，便对战争展现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热情，他热衷于与我们分析局势，哪怕我们这些人对战争一窍不通。直到夫正三百十六年，他才如愿被吴锦承送上了战场。
夫正三百十六年到三百十七年，这两年的仗非常好打，基本就是走个过场，只是政治家们为了面子好看，才硬要放在谈判桌前的表演。但邵庆明显不懂这一点，在吴锦承想要找几个人去国外参加联合军（通过和别的国家一起打更弱的国家捞好处）的时候，邵庆自告奋勇，带着几个人就去了，一打就是十八年。
所以我对王忠我会提名邵庆做财政部副部长这件事，是一万个不理解。和国十八年，他从国外回来后，整个人都不大正常，几乎无法与人交流，再加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吴锦承最终决定把他送到礼吴省过渡一下。
这样说来，我确实也很久没见过邵庆了。
会客室，我、叶荣、王忠我、吴锦承还有面试者坐在里面。叶荣和吴锦承并肩坐在正中，我挨着吴锦承，王忠我挨着叶荣。
叶荣推荐的陈佳玉正坐在他们二人对面，她似乎很淡定，整个人的肢体都格外自然舒展。说话体面简洁，没有半句废话。
等她出门，吴锦承就看向我，询问我觉得如何。
我点点头，回复道：“有经验，说得都是很专业的用词，听这样的人做汇报，很舒服也很省时间。”
叶荣没有看我，但难得在听我说话的时候，绷直的嘴稍微松了些。
吴锦承抬了抬手，站在门口的心腹便打开门。秘书立刻会意，示意下一个人入场。
走进来的是林守才，他依旧是那一副畏手畏脚的模样，没有一点做官的气质。叶荣更是把纸张翻得沙沙响，显然他在表达对我这么推荐感到荒谬的心情。
我不理会，点头示意林守才说话。
林守才手在膝盖上搓着，慢慢才开口：“我叫林守才，今年二十岁。龙济大学五年制经济学在读生。”
“五年制经济学，你应该还有两年毕业？”叶荣说话时眉头皱得很紧，话是对林守才说的，眼睛却看着我。
“不是。”林守才面对质疑，语速依旧不快。
我觉得这人很神奇，像乌龟，一片叶子落下来也会往龟壳里躲，但天大的事他也还是慢悠悠，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和语速。
“不是。然后呢？”他说完话，我们就都在等他缓完接着开口，但半晌都没反应，我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不都知道吗？
我确实都知道，我知道的比他想象中我知道的还多。
林守才，和国元年生人，家中有个小他四岁的妹妹。父亲是个靠捐款买了顶官帽的、没什么本事的人，亲生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死了，第二年他爸又娶了个乡下女人做了老婆，他妹妹出生前还有个孩子，可惜生下来就夭折。
和国顶上清理得差不多了，吴锦承就开始清理底下。他爸原本的位置，说好听点叫什么乡镇正式管理处附属区块协理第三官员，说白了，就是没事的时候唱白脸，捞到油水舔点锅底，如果出了事随时推出去背锅的。所以根本轮不到吴锦承知道，他爸上面两级，就带着人把他爸给查封了，筛出来的东西该打点打点，该平账平账。
钱没了，后妈就自己回了乡下再嫁人，他爸更是在来抄家前就跑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好在那块地方有个很好的女人，收留了这两个孩子。
和国五年起，吴锦承就鼓励举国都要学文化——这主要是为了让更多女人读书——一方面让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女人名正言顺地参与治国理政，另一方面是要清算的和打仗过程里死的男人太多，不鼓励女人读书，就实在无人可用。收养林守才二人的女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读了书，又借着和国八年的“办学/潮”开起了小学校。
林守才应该自己也刻苦，不过十三岁就被一个有名气的老师看上，在他手底下读了两年书，就顺利进了龙济大学。
所以今年林守才二十岁，但已经基本完成了经济学五年制的学时。
叶荣与林守才一问一答，竟然对他还挺满意。不过好像也谈不上意外，人总喜欢跟自己差不多的人，我选林守才的时候，也有一部分讨好叶荣的心思。
等林守才出了门，所有人都低下头，陷入沉默。对于林守才无法做财政部副部长的认知，是无需讨论的，但只要叶荣点头，进财政部还是板上钉钉的事。
过了一会儿，吴锦承抬起头，他站在门口的心腹却摇了摇头。
“还没来吗？”我忍不住发问。
吴锦承转头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才问道：“你需要回避吗？”
我皱起眉，心里忽的有些没底。吴锦承肯定已经见过邵庆了，他的担忧一定不是没由来的。
“在这儿！是吧？”外头传来洪亮的声音，金属砸在皮质的衣服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对吴锦承点了点头，吴锦承才对他的心腹点了点头，心腹才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邵先生。”与前面两名面试者不同，心腹特意站出去迎了一下。
他们在门外的时间不长，但对我来说，却格外煎熬。我仿佛能想象到邵庆顶着那张脸，慢慢地看向心腹，头上下摇一摇，表示在自己打量对方，接着将严肃的脸变成笑脸，手没轻没重地拍拍心腹的肩膀。
但应该不完全对，因为邵庆的声音明显变了，尽管第一句话隔着门、又隔了老远，但明显变了。他的嗓子似乎细了，是喉咙两边的肉突出挤压喉管的感觉，他的声音很洪亮，让人光是听着就感受到胸腔震动，但他的声音比从前哑，像是开口就能吐/出烟雾。
“啪嗒，啪嗒”他的皮鞋碰撞地面，身上的什么金属扣碰撞皮鞋或是什么——走一步就是两声响。
我忽然有些畏惧，但还是抬起了头，我的眼睛对上他的脸，瞳孔急速放大。他看到我，先是一笑，接着张开双臂，一只手指向我。
“阿堇！意气风发呀！”
他的一条腿不大好，但还没到瘸得地步。面试结束，我们就一起往我办公室走，他没有这栋楼里人的拘谨或是压抑，毫无顾忌地四处打量。
“感觉怎么样？”没有我想象中生疏或是需要适应的部分，很自然就说上了话。
“你说这楼啊？挺高挺结实的......但那么多部门就都挤在这儿？”
“没有。”我摇了摇头，“这里算是我的一个办公室，司法部和我在一层。而监督局、审计署、反腐机构都在别的地方。吴锦承办公室在别的楼，但他会来这里开开会什么的。”
“坐旁边那个叶荣，以前怎么都没听过？”
“这里绝大多数你应该都没听过。他是正儿八经考学考进海城总府，一点点从财政部坐到总务位置的。当然啦！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夫正朝就在做官，师父是最早一批向吴锦承投诚的。投诚以后，就一直给上一任总务做协理。”
邵庆点了点头，他的皮肤比原先黑了许多，黑红透着油光，有些像王忠我喜欢盘的黄花梨手串。
他一边打量一边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有些稀奇地看着罗杰瑞桌上的电脑。
“这是国外进来的，我们没这技术，所以只有总务、总领、总策、总宪手上各配五台，接着分配给底下人。”
“你桌上怎么没有？”
“领导一般用不到电脑。”
“这么稀有的东西，攥在手里多威风！”他毫不顾忌，直溜溜地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搭在把手上，人向后躺，椅背与椅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笑了笑，心里为他看起来自得的状态欣慰，玩笑道：“你若是真来我们这儿做领导，第一步就是学会不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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