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乱坟冢旁雾障太浓且阴气太重的缘故,宋柠这一觉睡得其实并不踏实,期间打了好几个喷嚏,硬生生将人从睡梦中给打醒了。
“奇怪。”宋柠一吸鼻子,似睡非睡地将外衣拢紧了些,“怎么好像听见有人骂我?”
好在宋道长平生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否则接连几个打得让她快去见祖天师的喷嚏怎么不得值两张破障符?
四更天的时候雾障散了些,宋柠刚伸了懒腰准备起身,一扭脸,正好看见了自己身后正口诵经文的宁殊武,登时脸就耷拉了下来——她还以为是自己睡醒了,哪成想是神识又让人给拽跑了。
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出离长夜,得见光明”几个字出来的时候,宋柠便知道宁殊武正在给棺材里的姚四娘超度,索性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宁殊武动作极快,不过一会超度的经文就已经念完了,宋柠往棺材里探了半个身子,看了好一会,并没发现姚四娘的尸身与方才有什么不同,内心奇罕道:“难不成是我**凡胎,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正欲往里再探的时候,却被宁殊武捏着后颈给提了回来,宋柠听见她叹了一声:“果然,没有真身的人,就连在幻境里诵的道法也不起作用。”
敢情不是她太菜,是武祖不顶用。
想到这,宋柠才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等等,她刚刚脑子里那些倒反天罡的念头说的什么?
......武祖不顶用?
天爷,这要是让她小师叔知道了,还不得活扒她一层皮啊!
回来神来的宋柠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自己后颈上的那只手,脑门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姚四娘黑玉似的墓碑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宁殊武时的那样。
“哎,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你挣什么,我还能摔了你?”宁殊武不忍直视地往后一撤步。
“我脖颈痒,不习惯被人碰。”宋柠做贼心虚,捂着脑袋赶紧转移话题,“您老人家又来找我做什么?知道我的幽精终于丢在何处了?”
“知道。”宁殊武道,可还没等宋柠将欢喜摆在脸上,又听她说,“但我却不能告诉你。”
脑门上的疼痛感后反劲儿倒腾了上来,宋柠觉得自己耳畔一片嗡鸣,又听到这么个委实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答案,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蹲在地上龇牙咧嘴起来。
宋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那本来是我的东西,我找回自己东西天经地义,凭什么不告诉我啊?您老人家都羽化成仙八百年了,诵个法都不起作用,难不成还怕一语道破天机引来天谴啊?”
宁殊武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好半晌才喃喃道:“啊......原来都已经八百年了吗。”
宋柠一肚子无处发的邪火瞬间被浇灭了。
怎么,您老人家死了八百年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实吗?
“岁月不饶人啊。”宁殊武叹了口气,又对宋柠道,“好在我也没饶了岁月——不说这个了,你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来了?”
宋柠捂着头,难以置信地“哈”了一声,心说武祖她老人家还真是一朝撒手人间事连自己说过什么鬼话都不记得了。
宋柠:“不是您老人家为我指点迷津让我寻找丢失的魂魄吗?”
宁殊武学着她的样子苦笑:“那我也没说让你往临溪县跑吧?”
宋柠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中不对的地方,旁敲侧击脱口就问:“怎么,这地方有鬼?”
“这世上哪儿没有鬼?你一个天师府出来的,还能怕鬼不成?”宁殊武冲她一掀眼皮子,像是听见了什么逸闻轶事似的一弯嘴角,“不过你也没说错,这地方确实有鬼,而且还是个厉鬼。”
宋柠一指地上的姚四娘:“这位?”
难不成这临溪县里铺天盖地的雾瘴以及她们被鬼打墙困住都是因为她?
思及此,宋柠不免又多看了这位“罪魁祸首”两眼。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这位四姑娘要是知道你如此想她,只怕是要哭断了肠。”宁殊武像是一眼看出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此事也跟她脱不开关系——多年前我就发现这临溪县有些蹊跷,只是苦于没有真身,无法一探究竟,不过现在好了——”
宋柠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您老人家先打住。”宋柠这一口伶牙不知比宁殊武那几百年来没跟旁人说过几句话的嘴快了多少倍,心中警铃刚响了没一声,嘴就开始把对方没说完的话往回拦,“我从龙虎山出来是为了找魂魄的,自己这一瓶子水都还没装满,驱邪捉鬼这种事,您堂堂武祖都做不成,我一个成日里在您道像前跪香的小道士又有什么法子?”
连幽精的下落都不告诉她就想驱使不要钱的劳动力?
宁殊武好脾气地跟她掰扯:“路遇诡事,出手相助,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
“您说的那是释门。”宋柠眼也不眨,“我在武祖殿里一跪一夜的时候怎么没见您发发慈悲心给我小师叔托个梦?”
宁殊武脸上的笑像是涵容了千百年前白玉京上那过期的春风。
然后她惋惜地叹了口气:“托梦那是死人才干的事。”
宋柠盯着她。
怎么,您老人家连真身都没有还不算死了?
宁殊武:“我又没说我死了。”
宋柠:“……”
得,没有真身也不算死,这是武祖亲口说的。
以后要是再有人找她辨法,她就这么给对方回过去。
“晚辈才疏学浅,前半辈子在龙虎山上不学无术,唯一一次想学别人呈英雄还给玩砸了,您这忙我实在帮不了,另请高明吧。”宋柠懒得跟她掰扯,规规矩矩地冲她一拱手行了个晚辈礼,作势就要运炁将人从自己的灵台幻境里扫出去。
好好睡个觉却被人拽进了幻境里本就一肚子说不出来的窝火,恰好这人还知道她魂魄的下落不肯说,现在又要蹬鼻子上脸地让她出手帮忙。
这不仅自来熟不见外且还烦人不自知的就是被誉为“天齐正道”的武祖?
看来这天齐也是几百年没出个像样的武曲星了。
然而还没等她见完礼,“高明”两个字就被一声震天的巨响给压了下去,宋柠只觉得脚下一晃,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两道闪着火光的雷电一左一右擦着她的青衫就要降下来。
宋柠若有所感地一抬头。
闪电跨越千里云层奔袭,烧得噼啪作响,像是将飘荡在野魂冢里逡巡不去的冤魂当作了燃料,眼看着就要笔直地砸在小道士头上。
哪来的闪电?!
宋柠双瞳一紧。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灵台幻境,灵感带着她身形一闪,炸雷擦着她的青衫沉甸甸落在地上,她快速运了口气,三止凝息沉入足下,才不至于崴了脚。
幸好梁缇教了她真东西。
还没等她站稳,紧接着又是两道天雷,它像是瞅准了目标,紧盯着她不放,任凭宋柠怎么躲闪,都能与雷电不期而遇,宋柠突然有点懊恼——此处若不是她的灵台幻境就好了。
灵感带着她逃跑,却也能让雷电快速锁定她,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这是什么见鬼的灵台,竟要弑了自己的神识不成吗?
雷电入土后四散奔走,青白的电光透过土层横扫而过,像是有人在地底铺了一层无火**灯带,满地的孤坟都在惊雷中颤抖,像是悲鸣般嗡响着。
尘土在震动中腾空翻滚,宋柠一抬眼,惊魂未定地瞪着不远处置若罔闻的宁殊武,像是要在她身上盯出千疮百孔来。
天杀的,什么除魔卫道的正道之光,分明就是个小心眼的高修为臭道士!
不就是不帮你捉鬼,至于这么大手笔引天雷下来劈人吗?
宁殊武隔着姚四娘的墓碑与宋柠的视线一触即放,只一眼,那小道士眼中锋芒毕露的杀意险些给她撞了个趔趄。
“这你可冤枉我了。”宁殊武十分无辜地一摊手,叹息道,“我连真身都没有,念个往生法都起不了作用,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引雷出来——何况还是在你的灵台里。”
“不是你还能是谁?”宋柠一矮身,一道横扫万钧的雷霆之力从地下跃出,它先在半空滞了片刻,像是在搜寻目标,随后转了个花,一拧身向着宋柠横冲直撞地杀了过去,堪堪擦着她的头顶打碎了发簪,“鬼吗?”
没了束缚的长发一下滚落到膝窝,人被卷起的风浪杀了个回马枪,侧着斜飞出去好几丈,宁殊武于心不忍地掺了她一把才停下来。
宋柠那像是刀坎斧剁一样刻在脸上的笑模样终于不见了,她一偏头,从嘴里吐出情急之下才咬住的一缕白龙须,又将自己余下的碎发从宁殊武手里抽出来:“凭什么只劈我一个人?”
宁殊武全当看不见她指桑骂槐啐出的那一口:“又不是天雷,怕什么。”
“说得轻巧,敢情你没被雷劈过。”宋柠面无表情地盯着地底下正虎视眈眈闪着亮的雷痕,“连是不是天雷都知道,堂堂武祖跟我一个晚辈使这种杀招,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宁殊武愕然了一瞬,敢情这倒霉玩意儿还以为雷是她引的?
冷静自持如武祖也总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的时候,努力在几个呼吸间平稳住心绪,她也学着那倒霉木头的样子挂上了一张画似的假笑;“宋道长,您艺高人胆大,深更半夜非要自己作死跑到乱坟岗里去睡觉,就没想过那些被人刨了棺材板的尸体很有可能已经化作怨鬼了吗?鬼打墙都拦不住你进城,非要闯进这场因果,现如今怨灵扰你灵台,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至于这雷是不是天雷,等你也做了能引来天谴之事的时候自然便知道了。”
宋柠被她突如其来的阴阳怪气说蒙了,只是眼下却顾不上将那些话拆开揉碎了再分析,就见那多如牛毛乱坟坑里的尸体突然不翼而飞了,被她暂且放置脑后的雷电不满地蹦了两下,眨眼就从无数空荡荡的尸坑里炸着火花慢慢蹿了出来。
宋柠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噼啪作响的雷电渐次高涨,很快便升到了百丈高的空中,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她只来得及暗骂了一句什么,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宋柠只觉得耳朵里一阵锐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抽离了出去,她闻到一股自己无比熟悉的,属于竹叶的凛冽气息,紧接着就失了聪。
预想中的疼痛和电击感没并没有如期而至。
亿万雷电轰然落地,将四更的野坟冢映得天光澈亮,宋柠将眼睛扒开一条缝,周遭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别说满地的墓碑,她连近在咫尺的宁殊武也看不清了......唯有自己头顶的一片削瘦的,翠绿的竹叶。
宋柠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肆虐的洪水中,她只能抱紧自己,蜷缩在一片看上去随时可能被撕成千万碎片的叶子底下,此刻的小道士万念皆灰,心里隐约生出一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感。
暴怒的雷电将整个乱坟岗都犁了一遍,让人刨了一半的棺材烧起了火,黑烟从坑里飘飘悠悠地往天上蹿,唯有那片竹叶下的宋柠完好无损,宋柠努力地辨认着头顶那片为她抵挡住电光的叶子。
这是......
竹叶又顶了一会,雷暴终于过去了,完成了使命的竹叶像是力竭似的,轻飘飘从空中荡了下来,眼瞎耳聋的宋柠慢慢恢复了一点五感,将眼睛瞪大了一圈,一伸手捞住了。
她认出来了。
是临行前梁缇在她的灵台里留下的一抹神识!
宋柠手一抖,差点哭出来,要不是梁缇不在这,她都能不要脸面地跪地大磕三个响头,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惹她小师叔生气了,什么掌教真人,什么武祖正道,都比不上她小师叔的一根头发丝。
天爷,她那神仙一样的小师叔到底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罗金仙啊?
神识甫一接触到宋柠便化作无形,连点准备都没有,眨眼就融进了她的手心,宋柠立刻便觉得自己方才身体里缺失的东西好像又回来了,只是回来得不太完整,像是消耗掉了一些。
“看来你那小师叔本事还挺大。”宁殊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柠刚缓上一口气,还没把肚子里对梁缇的夸赞之词挑挑拣拣地串在一起,就听那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你跟些学了那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宋柠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说“您老人家厉害不也没有真身诵个法都不起作用”,但这话终究让她跟给梁缇的赞词扫到了一处,她心神一动,有所感触地开始回忆刚才宁殊武说的话:“你说我灵台被怨灵所扰,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些雷真是鬼引出来的?”
听说过鬼吹灯、鬼打墙,这鬼引雷还真是第一次见。
“费尽心思的引雷劈我,图什么?”宋柠问,“难不成也想把我变成和她们一样的厉鬼?我若是人可能还忌惮她们三分,若将我变成同类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怕?”
宁殊武一边目光沉沉地扫过那些复又填满尸体的棺材,一边分析道:“或许只有变成和她们一样的同类才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这些怨灵其实对你并无恶意,起初她们也想利用鬼打墙将你们赶出去,只是没想到你们几人性子太倔执意闯入这场因果中来。”
“看来这个忙,我还非帮不可了。”宋柠叹了口气,“你方才说多年前就发现这个临溪县有蹊跷,此处的县令呢?怎么改名字的时候能想着龙虎山,真出了事连个屁都不往天师府里送?还有......”
宋柠话没说完,突然灵感一动,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冲着棺材里的姚四娘尸体就是一道符纸打了出去,黄符纸上凝着来自天师府的道法,方寸之间便能破妄存真——那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果然是障眼法!
“有什么冤屈不能当面跟我说呢?非要在这装神弄鬼。”宋柠手下不停,紧接着又是两张符,精准地定到了身后之人的脑门上,“你说你装谁不好,非得装她……”
被黄符纸定住身形的“宁殊武”整个人突然一阵痉挛,随后轻烟似的萎了下去,飘渺的水雾从衣领袖口里缓缓流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了一个人。
宋柠静静地看着,水烟慢慢成了形。
那个躺在棺材里的姚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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