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她的肩,指尖划过她颈侧的旧疤——那是她十岁时替皇帝挡箭留下的,如今已淡成道浅痕。“在朕面前,不必这样。你是朕的女儿,是靖澜公主,该有鹰的样子,不是吗?”
云岫被他扶着站直,抬眼时,英气的眉峰已舒展开,眼底的锋芒被一层温润的笑意盖住。“父皇说的是。”她微微垂眸,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语气里带了点恰到好处的孺慕,“是儿臣糊涂了,总想着外头的事,倒忘了父皇才是儿臣最该依靠的人。”
皇帝笑了笑,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狼毫:“行了,一路劳累,先回去歇着。赏你的东西,让内务府送到你府里去。”
“谢父皇。”云岫再次行礼,转身时,唇角的笑意恰到好处地敛去。
走出垂拱殿,风卷着廊下的铜铃响,叮叮当当的。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方才强压下去的涩意又翻涌上来——方才父皇扶她时,指腹擦过她腰侧的鸢尾木雕,那瞬间的停顿,她看得清楚。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演着父女情深,父皇陪着她演君臣相得,就像殿外的白玉兰,开得再盛,根下也藏着见不得光的腐土。
云岫深吸一口气,高束的马尾在身后扬起,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安定州的仗打完了,可京都的这场,才刚刚开始。
公主府的青石板路被夕阳染成暖金色,云岫推开寝殿门时,脚步都带着些微的虚浮。刚跨过门槛,她便脱力似的松开缰绳——那匹随她征战安定州的“逐风”被侍卫牵走时,还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寝殿里静悄悄的,博古架上的青瓷瓶映着天光,却没能让她提起半分精神。她连抬手解披风的力气都欠奉,径直走到床榻边,玄色骑装的下摆还沾着安定州的泥土,高束的马尾垂在肩后,发梢的碎草都没来得及拂去,就这么合衣躺了下去。
头刚沾到枕席,眼皮便重得像坠了铅。这一路的风尘、垂拱殿里的虚与委蛇、安定州河堤上的风雨……无数画面在眼前晃了晃,最终都沉进了浓重的睡意里。她甚至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呼吸便已渐渐平稳。
守在殿外的杨嬷嬷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老人家脚步一顿,手里的汤碗险些晃出声响。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看着云岫眼下的青黑,看着她下颌线比从前更锋利的轮廓,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漫上红意。
“这孩子……”杨嬷嬷伸出手,指尖在离云秀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终究是没舍得碰,只低声叹了句,“何时累成这样了?便是当年在北凉监军,也没见她这般脱相。”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初棠,声音里带着点怅然:“再不济,不是还有司章事帮衬着?府里的事、外头的应酬,她总能替殿下分担些,怎么就让殿下累成这样?”
初棠站在一旁,手里还捧着刚熨好的寝衣,闻言轻声提醒:“杨嬷嬷,司掌事半年前就请辞还乡了。”
“哦……哦!”杨嬷嬷这才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懊悔,“你瞧我这记性!老糊涂了,竟忘了老爷已经退了。”
她重新看向榻上的云岫,目光落在她沾着尘土的袖口上——那处的布料磨得有些发白,是连日握缰绳磨出来的。老人家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得发紧。
“瘦了这么多,脸也黑了。”她喃喃着,声音哽咽,“在安定州定是没好好吃饭,风吹日晒的,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杨嬷嬷年轻时就带着云秀,看着她从刚会走路的小娃娃长成如今英气逼人的公主,疼她胜过疼自己的亲孙。此刻见她睡得这般沉,连眉头都蹙着,哪里还忍得住?
“初棠,”她抹了把眼角,声音恢复了些镇定,却依旧带着颤,“你去厨房说一声,让张厨子炖锅当归黄芪乌鸡汤,再蒸份山药糕。汤要炖得烂烂的,糕要软糯些,殿下这几日定是吃了不少硬东西。”
她又看向殿外候着的侍女:“再打盆温水来,轻点声,别吵醒殿下。我给她擦擦手和脸,总不能带着一身土睡。”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盆勺碰撞声都压到了最低。杨嬷嬷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蘸了温水,一点点替云岫擦去手背上的泥痕。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比从前厚了许多,是搬过沙袋、握过剑柄的证明。
老人家的动作极轻,像是在呵护稀世的珍宝。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房里只点了盏昏黄的宫灯,映着云岫沉睡的脸,也映着杨嬷嬷满是心疼的眼神。
“睡吧,睡饱了就好了。”杨嬷嬷低声呢喃,像无数个云岫幼时生病的夜晚那样,“府里安稳,没人再能让你受委屈了。”
汤香渐渐从厨房飘过来,混着殿里的安神香,漫成一片温柔的暖意。云秀在睡梦中似乎舒展了些眉头,高束的马尾散了几缕,贴在颈侧,终于有了片刻卸下铠甲的柔软。
窗外的天光刚漫过窗棂,云岫便在一阵钝痛中睁开了眼。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根针在里面反复扎着,连带着后颈的肌肉都绷紧了——连日的昼夜颠倒、风餐露宿,身体早已在透支边缘,不过是靠着一股劲撑着,此刻一松懈,所有的疲惫便都涌了上来。
她动了动手指,想撑着坐起来,刚一抬手,便觉得胳膊沉得像灌了铅。床榻边的帐幔被她带得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下醒了?”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轻轻推开,初棠领着四个侍女鱼贯而入,手里分别捧着铜盆、巾帕、朝服和梳妆匣,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水刚温好,殿下先擦擦脸醒醒神。”初棠将铜盆放在榻边的矮几上,亲自拧了帕子递过去,又对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把安神香换了,点些薄荷的,能醒头目。”
云岫接过帕子按在脸上,温热的水汽漫进毛孔,总算驱散了些昏沉。可刚放下帕子,便见侍女们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朝服围了上来——月白的襦裙、玄色的蔽膝、绣着暗纹的披帛,层层叠叠堆在臂弯里,光是看着就觉得繁琐。
“今日不必上朝,换身轻便的吧。”云岫揉着太阳穴开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殿下忘了?午时要去给太后请安,按例得穿朝服。”初棠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侍女解开云岫腰间的玉佩和鸢尾木雕——那两样东西昨夜被她带着睡了一夜,红绳都有些松了。
接下来的流程,像上了发条的钟。侍女先替她褪去身上的玄色劲装,动作轻缓地避开她磨破的袖口;另一个侍女端来浸了花瓣的温水,要替她擦拭手臂和脖颈,说是“解乏又润肤”;初棠则拿着梳子,小心翼翼地解开她高束的马尾——发绳一松,长发便披散下来,发尾还缠着几根草屑,是河堤上沾的。
“头发都打结了。”初棠用篦子一点点梳开,语气里带着心疼,“奴婢让人备了首乌精油,等会儿抹些,免得伤了发质。”
云岫靠在软枕上,任由她们摆弄。看着侍女们捧着胭脂水粉在妆台前排开,看着初棠拿着眉笔在她眉峰前比划,只觉得眼皮又开始发沉。在安定州时,她用凉水抹把脸就能上河堤,如今回到这精致的牢笼里,连洗把脸都要分“净面”“润肤”“香薰”三步走,反倒比扛沙袋还累。
“简单些就好,不必画全妆。”她按住初棠举着胭脂的手,“太后那边不讲究这些。”
初棠只好作罢,只替她描了描眉——云岫的眉本就英气,稍稍勾勒便愈发利落。最后是束发,侍女取来玉簪,想绾个规整的朝髻,却被云岫拦住:“就梳个高髻吧,方便。”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云岫才从榻上起身。镜中的人换了身月白朝服,长发绾成简洁的高髻,只簪了支白玉簪,脸上未施粉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后颈的肌肉还在发酸,太阳穴的钝痛也没完全消去。
“汤炖好了吗?”她扶着额角往外走,只想先填填肚子。
“乌鸡汤刚炖好,山药糕也温在笼里。”初棠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那两枚鸢尾信物,正细细地将松了的红绳重新系紧,“杨嬷嬷说了,让殿下慢慢吃,别急着赶路。”
云岫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慢——这京都的日子,哪怕是“休息”,也从来由不得自己。
慈安宫的廊下爬满了紫藤,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踩上去软绵绵的。云岫走到殿门口时,正听见里面传来太后和宫女说笑的声音,带着点暮春的闲适。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她屈膝行礼时,裙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片微湿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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