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澜公主府的窗棂漏进几缕初秋的光,落在紫檀木棋盘上,将黑白棋子照得像两拨对峙的人影。
第五云岫执黑,指尖捏着一枚棋子悬在半空,目光落在棋盘右侧那片被白棋围得只剩一角的黑子上。那里,正是东宫旧部的位置。
对面的第五景濯握着白子,小脸绷得紧紧,半天没落下一子。他今年才十五,棋艺本不及姐姐,此刻却格外执拗,盯着棋盘中央那片渐渐壮大的白棋——那是穆王阵营新添的势力,像刚抽芽的藤蔓,正往各处蔓延。
“皇姐,这里……”景濯的指尖点向棋盘左上角,那里白棋势弱,却隐隐与另一处白棋呼应,正是宣王党羽暗藏的联络。
第五云岫眼帘微抬,看了眼幼弟幽深的眼睛。他还记着太子哥哥教他下棋时说的“落子无悔”,如今却在这复刻朝堂的棋局里,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指尖一动,黑子稳稳落在那片被围的死角旁,看似无用,却悄悄连起了一条隐蔽的气。
“濯儿看,”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散棋盘上的暗流,“此处虽险,却不是死路。”
景濯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那枚黑子落下后,被围的黑子竟多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皇姐是说……舅舅他们还有机会?”
第五云岫没答,只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穆王势力与宣王势力的中间——那是父皇还攥在手里的权柄,像一根细弱的线,勉强牵着两边不致立刻相撞。
恰在此时,廊下传来侍女的轻语:“公主,方才户部的人往杨相府去了。”
第五云岫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棋盘上那枚象征吏部的白子——它原本靠近黑子,此刻却微微偏向了穆王阵营的方向。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意,将手中白子落在穆王势力的边缘,恰好挡住了它进一步扩张的路。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视线重新落回棋盘。
窗外的秋阳移了移,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棋盘旁,像两尊沉默的棋秤。若有外人进来,只会当这是姐弟俩寻常对弈,却不知这方寸之间,藏着整个晋国的风雨:黑子困厄,白棋两分,而那枚悬在半空的棋子,正等着一个能掀翻全局的时机。
第五云岫看着棋盘,忽然想起父皇曾说,下棋最忌急功近利,要学会在死局里等活棋。
如今,她便在等。等一个能让黑子突围,让真相昭雪的机会。
两人对弈至傍晚,最终也没分出个胜负,第五景濯终究是还处于舞勺之年,竟累的睡了过去。
靖澜公主府的烛火刚点上半盏,第五云岫便叫住了要送景濯回宫的侍卫。
“濯儿年纪尚幼,经不得再受惊吓。”她望着幼弟眼下的青影,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往后便让他在府中住下,一应起居由我亲自照管,你自去父皇那里禀告便是。”
景濯攥着她的衣袖,安静地睡在她身旁,在宫里往后能依靠的只有这位皇姐。第五云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像在无声地许诺安稳。
待景濯睡熟,廊下的风已带了凉意。幕僚弈咨捧着一卷密报,低声将白日里的动向一一禀明:司景之在枢密院被穆王亲信刁难,梁炳在吏部称病避事,宣王那边则借着“清查太子旧部”的由头,悄悄拿了两个地方官……
第五云岫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盘边缘的纹路。弈咨的声音像落在纸上的墨,一点点晕开朝堂的乱局——三方势力割据,司家成了夹在中间的鱼肉,进是刀山,退又谈何容易?那些依附司家的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地缠在朝野,牵一发便动全身,想干干净净地退,怕是比往前冲更难。
“退”字说出口轻飘飘,实则要断多少牵连,舍多少筹码?
她忽然想起外祖父司明远离京时的背影。那个在朝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人,早已看透这局棋的凶险。或许,唯有他,才能在这千头万绪里,理出一条生路。
“外祖父的车驾,该到泠渝了吧?”她抬眼问,眸子里已没了白日的平静。
弈咨点头:“按路程算,今夜该在林榆驿馆歇脚。”
第五云岫站起身,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备车。”
“公主三思!”弈咨急了,“您如今是各方紧盯的目标,大家都在等着公主的动向,擅自离京太过冒险!”
“冒险也得去。”她语气斩钉截铁,“舅舅们在朝中被盯着,动弹不得,母家能指望的,只有外祖父。”
她走到妆台前,取过看似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别上,不过必要时却可保命。“你安排下去,就说我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任何人不得打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加派三倍人手守着濯儿的院子,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
弈咨知道劝不住,躬身领命退下。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驶出靖澜公主府的侧门。车帘内,第五云岫褪去了华服,换上一身素色布裙,脸上蒙着轻纱,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敲打着她紧绷的心弦。她知道,这趟泠渝之行,是司家退路上的关键一步,也是她复仇大计的第一枚落子。
夜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郊外的寒意。第五云秀攥紧了那支银簪,指尖微微泛白——皇兄用命护了她和濯儿,她便不能让这份舍命相待,最终落得个满盘皆输。
青布马车碾过林榆地界的黄土路时,第五云岫悄悄掀起了车帘一角。
道旁的老槐树认得她——小时候随外祖父回乡省亲,她总爱在这树下捡槐花。如今树影依旧,只是树干上多了几道深痕,像极了司家这些年在朝堂刻下的沧桑。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司氏祠堂飞檐,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旁人只当她冒险离京是为求外祖父指点退路,却不知泠渝这片土地,才是司家真正的根。从太祖年间起,司家在此经营数代,良田千顷连着周边七县的粮行,镖局暗线织遍太行山脉,连驿站的驿丞,都是外祖父当年亲手提拔的旧部。太子倒台后,京中司氏势力折损大半,唯有这林榆的根基,还深埋在黄土之下,从未动摇。
“公主,前面就是司家别院了。”车夫的声音压得极低。
第五云岫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轻轻叩击。她要的从来不是“退”,外祖父懂她,这泠渝之行,名为问计,实为借势。京中那潭水已被搅浑,宣王与穆王忙着争权,谁也不会留意这千里之外的根据地——正好,让她能在此悄悄收拢力量,磨利爪牙。
而真正的杀招,藏在更南的方向。
“安定州的汛情,最近如何?”她忽然问身旁扮作仆妇的侍女。
侍女低声回话:“回公主,上个月的暴雨冲垮了三道河堤,宣王举荐的州守宋奎,只忙着往京中送‘赈灾’的银子,下游的圩田淹了大半,流民都涌到州城门口了。”
第五云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安定州离林榆不过三日路程,是司家商路南下的要冲,更是眼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宣王让亲信去主事,无非是想借赈灾之名敛财,顺便掌控这处水路要地。可他忘了,天灾从来连着**,民心倒了,比河堤溃决更难堵。
她想起幼时外祖父教她看舆图,指着安定州的位置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里的水,既能淹了庄稼,也能淹了野心。”
那时她不懂,如今却字字清明。
马车稳稳停在别院后门,外祖父的幕僚早已候在廊下,见了她,立刻引着往里走。穿过栽满翠竹的小径,隐约能听见正厅传来的咳嗽声——外祖父这一路,想必也熬得辛苦。
第五云岫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外祖父坐在太师椅上,鬓角又添了些霜白,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光。
“外祖父。”她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来就好,你君我臣,行礼倒是不必了。”老人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京里的事,我都知道了。说吧,你想怎么做?”
第五云岫抬眼,目光与老人对上,两代人的默契在这一刻无需多言。“孙女儿想借泠渝的力,先去安定州走一趟。”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缓缓点头:“那处的水,是该有人去清一清了,你比你皇兄要狠的多,皇子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太过坚守也坐不稳这皇位。”说完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那也是这么多人追随他的理由。”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影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茶盏上,泛着清冽的光。谁也没再提京中的争斗,可这司府别院里的低语,已悄然系上了安定州的汛情,系上了司家蛰伏的势力,更系上了一场即将席卷朝野的风暴。
第五云岫知道,从踏入这扇门开始,她的复仇之路,才算真正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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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鱼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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