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时,月已过中天。云岫卸下钗环,只觉浑身骨头都在发沉,连指尖都懒得动。今日周旋珠渊榭,又遭宋奎暗算,再撞上顾还尘那只狐狸,桩桩件件都耗心神。
刚要躺下,窗隙里飘进的风却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不是酒肆的喧嚣,而是一种压抑的、混杂着汗味与愁苦的声息。她披衣走到窗边,撩开半角窗纱望去。
白日里还算整洁的街面,此刻竟卧了不少灾民。破席裹着瘦骨嶙峋的孩童,老妪蜷缩在墙角咳嗽,几个汉子背靠着门板,眼里是化不开的茫然。不过半日功夫,城里的灾民竟又多了这许多。
云岫指尖猛地攥紧窗棂,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这么多流离失所的人挤在城里,若粮草跟不上,安置不妥当,不出三日便会生乱。更怕的是疫病——夏日湿热,灾民身上多带伤病,一旦爆发,便是泼天的祸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抵着眉心。北边的匈奴已在边境磨了半年爪子,北凉也趁势屯兵河西,朝廷本就腹背受敌。安定州若是再出乱子,被敌国抓住把柄,怕是真要三面受困。
“一群蠢货。”她低骂一声,指的是宣王和穆王。这两位只顾着争权夺利,连眼皮子底下的灾民都视若无睹,怕是还等着靠宋奎的赃款填满私库。
但愿徐垣能顶得住。那位都监性子刚直,又懂实务,或许能在这烂摊子里挣出几分转机。
正烦乱着,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她抬手按揉着,忽然想起顾还尘那句“暗地的身份”——是啊,她如今明面上只是个来自暂时停留的少爷,真要动用公主势力,反倒会打草惊蛇。
“罢了。”云岫松开手,转身躺回床榻。再急也得养足精神,明日还要应付宋奎的反扑,更要弄清楚,顾还尘那句“卦象指引”,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床沿投下一片浅白,像极了顾还尘衣摆上的流光。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间——这只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可比宋奎难缠多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新樱便急匆匆掀帘进来,脸色比檐角的晨露还要白:“公主,街上的灾民……比昨日多了三倍都不止!”
云岫刚端起茶盏,指尖便顿住了。新樱喘着气,声音发颤:“听说是上游的堤坝昨夜溃了,下游三个村子全被淹了,房屋冲得只剩木架子,连城东、城北两处安置点都被洪水卷走了,好多人……好多人是抱着断木漂过来的。”
“哐当——”
茶盏砸在青砖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云岫的裙角,白瓷碎片混着茶叶散了一地,像她此刻碎裂的隐忍。
“工部的那群蛀虫!”她猛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里淬着冰,“修堤坝的银子层层克扣,竟连救命的工事都敢偷工减料!季景明——”她念出工部尚书的名字,字字咬牙,“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初棠和新樱噤若寒蝉,赶紧蹲下身收拾碎片,指尖被瓷片划破了也顾不上。她们从未见公主发这么大的火,那怒火里烧的,分明是对百姓的疼惜。
云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一股混杂着水汽与霉味的风灌进来,带着哭喊声、咳嗽声、孩童的啼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街面上早已没了昨日的秩序。灾民密密麻麻地挤着,不少人浑身湿透,裹着脏兮兮的破布瑟缩在墙根下,冻得嘴唇发紫。几个老者躺在门板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身边的家人跪在地上磕头求药,额头磕出了血印也无人应答。更有甚者,怀里抱着用草席裹着的小小身躯,哭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得人心头发紧。
不远处的粮铺门口围满了人,掌柜的插着门,在里面喊着“真没粮了”,外面的灾民拍着门板哭求,有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急得用头撞门,“咚、咚”的声响,敲得人心里发沉。
这时,客栈老板端着空托盘从廊下经过,见云秀望着街面,脸上堆起苦涩的笑:“公子,实在对不住,后厨的米缸见了底,酒肉更是早就没了。您要是还需吃食,小的只能去别家高价匀些,就是……价钱得翻十倍不止。”他叹着气,“如今城里的粮价涨得比洪水还快,再这么下去,怕是连高价都买不到了。”
云岫望着街上那双双绝望的眼睛,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那些灾民的脸在眼前晃,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拐杖的老翁,有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他们本该在自家的屋檐下安稳度日,却因为一群贪官的贪婪,落得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境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已化作一片沉凝。指尖在窗台上掐出深深的月牙印——不能再等了。就算会惊动宣王穆王,就算要冒险动用暗部的力量,也必须先稳住眼前的局面。
“初棠,”她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去把咱们带的干粮、伤药都取出来,先分发给门口那些最危重的人。”她看向新樱,“你去打听,堤坝溃决的具体位置,还有那两处被冲毁的安置点,究竟埋了多少人。”
“公主,这……”新莺犹豫,“咱们带的物资不多,分出去也是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也得递出去。”云岫望着街上那个正给奄奄一息的孩子喂泥水的老妇,喉间发紧,“总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没了。”
窗外的风还在刮,带着水汽的凉意,却吹不散那片浓重的绝望。云岫握紧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季景明,宋奎,还有那些藏在背后的蛀虫,这笔账,她迟早要算。但眼下,她只想让这些百姓,能多撑过一日。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声,明羽带着两名暗卫闪身而入,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殿下,幸不辱命。”
“宋奎那边如何?”云岫指尖叩着桌面。
“已废其右腿,毁了半张脸,下手时避开了要害,旁人只会当是私仇斗殴。”明羽垂首道,“属下等在宋府潜伏时,查到他的赃款藏得极隐蔽,绝非寻常密室或地窖。”
云岫“嗯”了一声,象征性颔首:“做得不错。”她指尖停在半空,忽然眯起眼,“你们说‘意想不到的地方’……是哪里?”
初棠在旁道:“库房?书房暗格?”
云岫摇头,目光忽然一亮:“你们搜过宋奎幼子的房间吗?”
明羽一怔,细细回想片刻,如实道:“未曾。不过……”他顿了顿,“属下倒见那孩子总抱着只土拨鼠,往后院假山后的竹林跑,嘴里念叨着‘挖宝藏、挖宝藏’。”
“果然如此。”云岫与初棠对视一眼,眼底皆闪过了然。贪官藏污,最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谁会疑心一个稚子的戏言?
她站起身,周身的温和尽数褪去,语气冷得像淬了冰:“把城外的人调进来。”
“是。”
“夜黑风高,正好‘杀人夺宝’。”云岫唇角勾起一抹冷弧,“本想留宋奎一命,如今看来不必了。”她抬眼看向明羽,眼神锐利如刀,“手脚干净些,宋府上下,一个不留。”
云岫突然道:“那孩子能不能留下。”初棠立马道:“当然不能,不留一丝机会。”云岫表露出赞赏的目光。
明羽抬头看向云岫。见她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便知方才那句“孩子能不能留下”原是试探。明羽微怔——方才还念及放他一马,此刻却杀伐果决,这才是皇室中人该有的模样,狠戾里藏着深谋远虑。
“属下明白。”他沉声应下,转身带人消失在暮色里。
夜色如墨,宋府的灯笼忽明忽灭,映着暗卫们冷冽的刀锋。
后院书房里,宋奎正趴在榻上哼哼,半边脸缠着绷带,右腿肿得像发面馒头。忽听窗外“嗤”的一声轻响,他刚要转头,一把短刃已从喉间穿过,温热的血喷溅在书卷上,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宋奎幼子的卧房里,那孩子正抱着土拨鼠玩偶,在榻上哼着不成调的童谣。明羽推门而入时,孩子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还带着懵懂:“叔叔,你见过我的宝藏吗?”显然这孩子是个痴傻的。
明羽眼底没有半分犹豫,手起刀落间,榻上的哼唧声戛然而止。土拨鼠玩偶滚落在地,沾上了温热的血。他转身走出卧房,对候在门外的暗卫道:“各处清干净,别留活口。”
“动手。”寂弦在门外立马低喝一声,暗卫们如狼似虎扑向各房。刀刃入肉的闷响、短暂的惊呼、重物倒地的钝响……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宋府成了人间炼狱。刀刃划破皮肉的闷响、妇人惊恐的尖叫、老者绝望的呜咽,都被暗卫们利落的动作掐断在喉咙里。血顺着回廊的石板缝往下渗,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连院角的石榴树都被溅上了点点猩红。
地窖里的金银被搬空时,宋府已彻底死寂。暗卫们抹去刀刃上的血,将最后一具尸体拖进柴房,泼上灯油点燃——熊熊火光舔舐着梁柱,映得半边天通红,仿佛要将这满门的罪恶烧个干净。
明羽直奔后院竹林,果然在那孩子常玩的土坡下,挖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石板。掀开一看,底下竟是个丈许深的地窖,堆满了木箱。打开箱盖,金银珠宝、绸缎银票滚了出来,映得地窖亮如白昼——这便是宋奎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搬。”
暗卫们动作麻利,半个时辰后,宋府已成一座空宅,唯余满地狼藉与未散的血腥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