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田野盖着一层薄雾棉被,尚未苏醒,只有鸟儿在枝头不时叫两声,衬得四周原野越发清寂。
池俊靠着一棵树,鞋子被田埂边沾着露珠的枯草打湿。
他随手揪了根草,随着指尖变动,一边翻转手中的草叶,一边不时抬眸瞧一眼不远处的许清舟和陈万林。
陈万林拿着个破麻袋铺在泥地上,招招手让许清舟坐下。
许清舟看他一眼,默默摇了下头,没坐。
陈万林便也重新站了起来。
叔侄俩距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半年多。
如今意外碰见,很多事已物是人非。
陈万林打量着许清舟,小姑娘虽穿着校服,看起来还是瘦,但小脸比之前肉多了点,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不少,气色也不错。
“过得怎么样?”
他问。
许清舟在纸上写:【挺好的】
“好就行,”陈万林点头:“好就行。”
两厢沉默着,陈万林从口袋摸出了一根烟点上。
吸了两口,又默了会儿,才叹了口气,看着许清舟说:“清舟,上次你走那事儿,是大伯对不起你。”
许清舟垂着眼皮,没吭声。
她想起去年八月份奶奶下葬的当天下午,瓢泼大雨里自己被婶婶推出门外,尽管当时自己心灰意冷,也不想再在那个家待下去,然而一步步走向后面的那条大路时,她心底隐隐约约,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希望的——
希望大伯会像以往那样追出来,带她回去。
希望……还有人在爱着她。
即便她不会再回去,但那样的举动,至少会让她在这孤独绝望的世界里找到那么一丝丝爱意的支撑。
可让她心冷的是,那条被倾盆大雨覆盖的那条路,那么泥泞,那么长,她走了很久,很久,自始至终,却没有大伯的身影出现。
“我知道你应该挺恨我跟你婶子的,但清舟,大伯没办法,”陈万林叹着气,掸了下烟头:“没办法。你婶子那人你知道的,她脾气简直没人受得了,家里又……”
一个囿于家庭的成年男人抽着烟,唉声叹气地诉说着自己没办法。
可一个孤身一人,毫无社会经验的小姑娘,既要养活自己,又要应付学业,她难道就有办法吗?
她当时面临的不是“没办法”三个字,是孤立无援的绝望。
许清舟不想再听下去。
她掏出纸笔,写了行字:
【大伯,我还要赶回学校上课,要来不及了】
陈万林愣了下,于呆滞中“哦”了声,侧过身见许清舟走出两步,却又忽然唤住她。
许清舟回头。
陈万林看着她,眉头皱起,表情似有些难以启齿。
“清舟。”
他咬了咬牙,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你知道你婶子跑了吗?”
跑了……?
许清舟有点不确定这个“跑”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就听陈万林又恨恨补充说:“她跟村上一个男的跑了。”
许清舟:“……”
“琳琳现在也成天不着家,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着面,回来就是跟我要生活费,所以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住。”
许清舟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位大伯。
陈万林:“清舟,说到底你也是我侄女,之前是大伯对不起你。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也算方便了,你想不想回来住?”
回来住。
此时此刻,许清舟觉得自己像个皮球,徐美玲在时,大伯将她踢远,待徐美玲离开,大伯就又将她捡回来。
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格,来尊重。
许清舟摇了摇头。
“还是回来吧,外面怎么也不如家里。”
许清舟仍是摇头,没等陈万林再说什么,她在纸上写:【大伯,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外面】
陈万林哑然。
看了许清舟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薄雾渐散,田头的温度也逐步上升。
草被踩着的声音由远及近,池俊抬头,见许清舟笑着朝自己走来。
“讲完了?”
许清舟点头。
走至跟前,池俊递给她一个草编的小蚂蚱。
蚂蚱编得小巧玲珑,很是精致。
许清舟惊喜地睁圆了眼睛,用口型道:【你好厉害】
池俊得意一笑。
“还有呢,伸手。”
许清舟不明所以,还是乖乖伸出手。
下一秒,池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小戒指套在了她手指上。
他一把搂住她:
“这回可是你自己接受的,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许清舟顺势抱紧他的腰,脑袋在他胸前深深埋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
池俊见她表情不对,看一眼远处坟前的身影,眉眼有些冷。
“他刚才欺负你了?”
许清舟摇头。
“那怎么回事?”
许清舟吸了吸鼻子,牵起嘴角露出笑:
【池俊,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池俊看到这话,乐了,故意逗她。
“那你求我啊。”
【求你】
如此果决的反应,倒让池俊一愣。
他盯着许清舟看了两秒,忽而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许清舟笑了,再一次将脑袋埋在他胸前,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想起刚才大伯问她的话:
“清舟,你跟那个小伙子什么关系?”
“你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遇事不能一时上头,得考虑后果,女孩子名声很重要的。”
“清舟,我好歹是你大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得听大伯一句话,不要跟随随便便的人一起……”
许清舟:【大伯,他不是随便的一个人】
许清舟:【他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
脑袋上的大手温热有安全感,许清舟埋在池俊怀中,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
池俊,我已彻底与过去诀别,你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
请你一定一定,不要离开我。
*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黑板上越发少得可怜的倒计时数字,彰显着高考迫在眉睫,不容忽视。
教室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压抑,放眼望去,一颗颗脑袋埋头桌前,面前是堆叠得满满当当的试卷资料书本,书页卷角都卷起了边儿。
上下课铃声、早操铃、眼保健操音乐,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学生们的眼中,只剩下题、题、题。
进入眼下阶段,老师早已无新知识可讲,几乎每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学生早已考得麻木,麻木地写卷子,麻木地看着分数,麻木地订正试卷,抄写错题集。
课间教室里时常响起塑封袋撕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速溶咖啡粉的味道弥散开。
许清舟看到,有学生临到中午吃饭前会开始吃药,饭后去洗手间,也几次听到隔间里传出难受的呕吐声。
五月初,隔壁班一位女生疯了。
当天正在进行数不清第几次的模拟考试,据说那位女学生从考试铃响之前便躁动不安,不停跺脚,狠狠地甩自己耳光,吓到了考场内其他学生。
监考老师出声提醒,女生不理不睬,考试中途还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监考老师察觉不对,先给女生班主任打了通电话,班主任过来时,恰好看到女生眼神直愣愣地在撕试卷,旁若无人地撕完试卷,就一边笑一边冲了出去。
学校为此特意找来心理学老师,给全体高三学生上了一堂时长三个小时的心理疏导课,再一次召开了一次家长会,让家长密切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
可意外总有发生。
五月中旬,学校又发生一起跳楼的闹剧。
听说,是男生因为被女朋友单方面分手,情绪崩溃了。
男生的母亲是高三年级主任,平时向来高傲严肃,对学生颐指气使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恐慌难堪的表情,对着被从栏杆拉下来的儿子,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当时许清舟并没有出去教室看热闹,但低头写题时,那位男生与母亲声嘶力竭的争吵与哭声,还是清楚地传了进来。
之后,那位男生再也没来学校。
就连一向早到晚退,严抓纪律的年级主任,也请了一周的假。
这两起事件,无疑在本就沉重的学生心情上,又压了一大块巨石。
焦虑出现在无数张学生的脸上。
就连向来表现得沉稳的许清舟,也偶尔开始觉得心烦气躁。
好在有池俊陪在身旁,他总是一副轻松愉悦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掌控之中,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插科打诨,带许清舟出去打打岔,不知不觉便让许清舟再次平静下来。
其实,池俊就算什么都不做,他的存在本身,便让许清舟有一种踏实的宁静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这种笃定,已经给她带来了满满的安全感。
*
六月七**日,是为期三天的高考。
从六月一号开始,学校取消了高三晚自习。
一方面是为了让学生回家吃健康营养的饭菜,保证身体状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到了如今这个阶段,拼试卷已经收效甚微,重点是要放松身心,以更好的精神面貌应对即将到来的高考。
月初,许清舟从学校带回来一份报纸。
说是报纸,其实是一份高考志愿填报指南,上面依次罗列了各所学校的往年高考填报分数线以及学校的其他相关信息。
这晚照例写了几张卷子练完手感,许清舟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牛奶,一边随手翻动报纸浏览上面的资讯。
其实现在填报志愿都在高考分数出来后,等分数出来再仔细研究也不迟,但也是对大学感到好奇,许清舟翻来翻去,看得还挺投入。
“这么认真?”
旁边插来一句话。
许清舟抬头,见池俊一身宽松睡衣站在床边,偏头看了眼她手里的报纸,脑袋上头发湿漉漉的,肩上搭着一条干毛巾,正准备擦。
她抿嘴笑了笑,顺手将喝完的牛奶杯递给池俊伸过来的手。
池俊自然地将水杯拿到外面冲洗了。
待许清舟翻个页,池俊头发擦干,端了一盘刚恰好的水果过来。
他随便往床边一坐,一条腿曲起搭在床边,另一条腿在自然垂下,随手拿牙签往嘴里送了块哈密瓜,眼瞅着许清舟手上的报纸。
“打算去哪个学校?”
许清舟用笔尖挠了挠头,张口接了池俊递来的一块小芒果,在纸上写道:
【还没想好】
“那你对学校有什么要求?”
【好像也没什么要求……】
“环境?”
【漂亮点吧】
“天气?”
【喜欢空气干燥清爽一点的】
“温度?”
【不太冷不太热就最好了】
池俊乐了。
“你这不是也有要求吗?”
许清舟不好意思地笑笑。
池俊:“我看很多学生填报志愿都有一个重要指标。”
【什么?】
“看宿舍有没有空调。”
许清舟想了想,这关系到生活质量,应该确实是挺重要的一点,没想到下一秒,池俊说:“有空调的就别报了。”
许清舟:?
池俊抬头看她,提嘴一笑:
“万一给你住舒服了,不想跟我在外面住怎么办?”
许清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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