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让开路,让宁嗣穿过返殿,走到殿门前,回头望去,刚刚分成两侧的禁军再次包围住殿门,泛着寒光的盔甲在这喜庆的节日中遍体生寒。
她不知道她的父皇,这大宁江山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但她多少听闻过历朝历代失势者的下场。
为何父皇还不召见她?
宁嗣虽心中有些不安,但因长年宫中并无年岁相近的孩子,没有玩伴,故而性子较而沉稳。
她走进殿内。
殿内清雅整洁,许久未曾住过人,但物品均在原位,未曾移动过分毫。
宁嗣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为出生在此,陌生则是因为难免太过久远,搬离这里已有四五年之久。
不知何时,两名宫人已经悄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宁嗣警惕地转身,吓得倒退了一步。
见她受惊,那两名宫人有些害怕的跪了下来,低头垂眼看向地面,口中支吾道:“奴婢们不是故意的。”
宁嗣看了看她们,抬抬手:“没事,出去。”
“是。”宫人张了张口,又颤巍巍道:“陛下有谕,从即日起除晨昏定省外,皆让您在未央殿闭门思过。”
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宁嗣没反应。
宫人说罢,行了礼,飞快的推出殿门,恐受牵连。
殿内有一张床,被褥齐整,应是那两名宫人刚布置过的,宁嗣除去鞋袜,只解下外袍罩衫,和衣而卧。
窗外似乎变了天,忽然刮起了大风。
这一天的心惊胆战,让她多少有点后怕,疲倦感袭来,不知不觉中在绵密雨声中悄然睡着。
翌日,在宫人的唤醒声中醒来,宁嗣和衣而卧了一整夜,面料有些皱褶,她眉头一皱,看向身旁的宫人。
宫人捧着新的衣衫忙走了过来,头垂的低低的:“奴婢为殿下更衣。”
宁嗣皱着的眉头并未因宫人的讨好而松开,目光反而落在了宫人呈上来的衣衫上:“这皱皱巴巴的什么玩意?让江福海送新的来。”
江福海是宫里无人不知的内务府大总管,但是他有个更特别的身份,那便是宁嗣乳母的丈夫,陛下因疼爱宁嗣,便指了她乳母的丈夫去内务府领差,好让宁嗣想要什么,都可直接得到,免去繁复流程。
宫人怯生生的看向宁嗣:“江总管昨日已被撤职了,说是因太过娇惯殿下,被陛下罚了二十大板。”
宁嗣抿了抿唇,道了一句:“好了,知道了,快给我换吧,免得迟了。”
晨昏定省是对小时候的宁嗣来说习以为常,除非假日年节,不然日日天不亮就得在早朝前进宫面圣。
但今日,宁嗣并未见到陛下,来到承欢殿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她本该跪到承欢殿门开,但她深知陛下并不想看见她,坚持留此恐陛下恼怒,便只依礼数请完安回殿。
合宫之内设三殿,未央殿为正殿,其专设书房于前殿,供帝后阅籍于此,自宁嗣出生,便宠爱备至,除典籍之外,这世上最好的奇葩珍物皆一并藏于此,堂皇气派,可谓神宵绛阙。
“殿下在想什么?”孟安溥问道。
她突然出声,将宁嗣的思绪打断,她抬眸,沉默片刻,答道:“我在想......这昨日元宵佳节,凤生箫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是何光景。”
孟安溥闻言,笑了一下。
殿门紧闭,天光难漏,幽幽烛火因她这一笑,殿内璀璨生光,宁嗣这才捕捉到一丝飘渺的清雅香气,很是柔和,不知是皂衣的熏香,还是女子身上自带的香气。
再看,孟安溥早已收起笑容,她只是道:“殿下,想了这么久,可想出来了?”
宁嗣神思早就从鱼龙舞上跑开,至于到哪里去了,宁嗣不知如何回答。
她不知陛下心思,也摸不清这位太子少傅来她这个废储君身侧有何意图。
孟安溥待她算不上恭敬,但远不止于失礼。在这种落井时刻还能留驻身旁,如不是宁嗣疑心过甚,换旁人很难不被感动,但宁嗣对她也没有敌意,只是不敢全心信任。
孟安溥也不为难她,接着道:“传闻殿下不喜怒形于色,现在看来传闻也不是完全空穴来风。”
宁嗣闻言,来了兴致,但并不是对她这句话,而是孟安溥这面色如玉之人竟然也会听墙根,讶然道:“少傅也信传闻?”
孟安溥笑了下:“道听途说。”
宁嗣看了她一眼:“少傅还听闻本王什么事?”
孟安溥淡淡道:“殿下爱逃课。”
她看着宁嗣,眼神未有丝毫躲闪,仿佛能看进她心里去。
前殿已备下午食,大宁百姓多是一日两餐,平民多为早食和晚餐,贵族中则多添一餐,名曰午茶。
孟安溥收回视线:“但见过殿下后,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学生……”
宁嗣问道:“你怎么知道?”
孟安溥看向宁嗣:“那殿下逃课吗?”
宁嗣撇过视线,只道:“听说上元期间,南方进贡了不少软籽石榴和密罗柑。”
十五日曰元宵,亦曰上元。
孟安溥问:“殿下想吃?”
宁嗣冷哼一声,道:“本王想吃派人去内务府说一声,不劳少傅挂心。”
宫人捧着食盘呈了上来,只见盘中只有一个小碗。
宁嗣先是奇怪的看了一眼碗里,接着抬头不可置信的望向宫人:“午食仅这汤圆?”
宫人颤巍巍道:“殿下,陛下有令,您的衣食住行从今往后皆以平民标准。”
言下之意,汤圆已是破格。
宁嗣有些愠怒,倒不因这汤圆,主要是刚夸下海口,接着就在孟安溥面前失了面子。
孟安溥恐宁嗣迁怒宫人,出声安慰道:“殿下,制汤圆以需用糯米洗面,内有核桃果仁,白糖果馅,洒水滚成,乃精细制品。此为平民每逢年过节才能享用到的佳肴,您不妨一试。”
宁嗣昨夜入宫,白日里又被扣押了一整天,闻见糯米香气,此刻才觉腹中空空,饿意难忍。
午食过后,孟安溥便回了内阁处理机要政务,留宁嗣一人在宫殿里闲逛消食,即使殿外有禁军把守,但好在未央殿足够大,她出了殿门。
园子里的水榭楼台因昨晚的风雨有些飘零,添了一抹瑟瑟之意。岸边的草丛仍潮意满满,这样的天气,很难让人心情愉悦。
她去园中逛了一圈,没什么兴趣,便重返回殿中蹋上。
只是不论她在哪,她的身边皆有一名宫人侍立左右,跟随她一同出殿的宫人此刻重新站到她的蹋旁。
宁嗣自当明白这是监视,她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殿内熏香袅袅,宁嗣倚在榻上,随手翻着一卷早已看腻的闲书,目光却透过书页边缘,落在那如影随形的宫人身上。
那宫人垂首侍立,姿态恭谨,呼吸都放得极轻,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
殿门被轻轻推开,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一个身着亲王常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二七八岁,面容与宁帝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阴柔与刻薄。
正是宁帝的幼弟,信王宁琮。
他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宁嗣身上。
“嗣儿,”宁琮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脚步却停在离宁嗣榻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听闻皇兄震怒,将你禁足于此,皇叔特来看看你可受了委屈?”
宁嗣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这位素来与她不甚亲近的皇叔,淡淡开口:“有劳皇叔挂心。”
这位此时前来,绝非善意。
宁琮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脸上那份“忧虑”更浓了几分:“嗣儿啊,皇叔知道你心里苦。年轻人,一时口快,说几句气话也是有的……皇叔来此只想问问你,你府邸那里的些传闻是否为真?皇叔也好提前为你打算。”
宁嗣眼皮一颤,轻声问道:“什么传闻?”
宁琮紧紧盯着宁嗣的眼睛,仿佛要从她脸上挖出什么:“前些日子,府内设宴时,酒过三巡……你可曾……可曾私下里抱怨过,说……说‘陛下圣心独断,不知何时能取而代之……’之类的大逆不道之言?”
他问得极其直接,甚至带着诱导。
宁嗣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在府内设宴确有此事,她当时因政事心中郁郁,多饮了几杯,或许发了几句牢骚抱怨,不知被何有心之人听去,这是想给她安上“心怀不轨”。
她面上极力维持着镇定,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宁嗣抬眼,直视宁琮,声音冷得像冰:“皇叔慎言,此乃谋反重罪。府内设宴,我所言所行,皆有旁人在侧,万不可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这反应似乎早在宁琮意料之中。
宁琮脸上那点伪装的忧虑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和痛心疾首:“唉!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你这样让我如何保你平安,那些话……唉,罢了罢了!”
宁琮摆摆手,仿佛不忍再说下去,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旁边侍立的宫人,那宫人立刻将头垂得更低。
“皇叔只是不忍见你一错再错,想给你个机会坦诚……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宁琮叹了口气,转身便走,步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宁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那股寒意更深了,她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承欢殿内,气氛凝重如铅。
宁帝靠在龙椅上,脸色因风寒未愈而显得苍白,更因怒火而蒙上一层阴翳。
他面前跪着的,正是刚从未央殿回来的信王宁琮。
“如何?”宁帝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前兆。
宁琮重重叩首,声音带着惶恐和沉痛:“陛下!臣……臣实在不忍启齿!臣奉旨前去询问,本想着殿下年幼,若能诚心悔过……可、可殿下她……”
宁琮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痛心:“她非但矢口否认,态度……态度更是极其桀骜不驯。”
宁帝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她当真……不认?”
“陛下明鉴!”宁琮的声音陡然拔高,浑身颤抖:“臣亲耳所闻,岂敢虚言半句?可殿下那日宴会言行皆有旁人所证,臣也不敢污蔑储君……”
宁琮伏在地上,妥妥一个“痛心疾首、又惊又怕”的忠臣形象。
“你给朕复述一遍她的话。”宁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响:“说!”
宁琮像是被吓坏了,抖得更厉害:“臣……臣只听得只言片语,殿下说确有设宴一事,人证之事也属于实。”
宁琮再次伏地。
宁帝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所以真的确有此事?”
见宁帝盛怒难平,伏在地上的宁琮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得意,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息怒。此等悖逆人伦、诅咒君父之徒,实乃国朝大患,臣宁琮愿为陛下行此万难之事,以正纲常,以安社稷。”
宁琮挺直脊背,眼神灼灼。
这句充满杀机、急于表忠的话,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了怒火攻心的宁帝头上。
宁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面前、一脸“忠肝义胆”的臣子。
那急于请命的姿态,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对铲除宁嗣的渴望。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宁帝的脑海———
宁琮……为何如此急于铲除宁嗣?
宁嗣,是自己曾经最属意的继承人,如今虽然失势被囚,但毕竟是嫡长女,宁琮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替自己“行万难之事”除掉宁嗣……
这哪里是忠心?这分明是要替一些人扫清障碍,是要借自己的刀,杀自己的女儿。
一股更深的寒意和被人利用的暴怒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失望。
宁帝看着宁琮那张看似忠诚却写满算计的脸,陡然间觉得无比刺眼和恶心。
“行万难之事?”宁帝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信王,你真是朕的好弟弟啊……”
宁琮还沉浸在窃喜中,闻言一愣,抬头看向宁帝,对上那双冰冷彻骨、洞悉一切的眼睛时,心头猛地一突,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来人!”宁帝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威,响彻整个承欢殿。
殿门轰然打开,数名全副武装、气息凛然的禁卫应声而入。
“信王宁琮,”宁帝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构陷储君,离间天家,其心叵测。即刻褫夺亲王冠服,打入诏狱,严加看管,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宁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副“忠臣”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惊骇欲绝:“陛下!陛下!臣冤枉!臣一片忠心……”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他架起,拖离了承欢殿,那象征着亲王尊荣的蟒袍在地上拖曳,狼狈不堪。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宁帝疲惫地闭上眼,靠在龙椅上,胸口剧烈起伏。
刚才的暴怒和此刻的洞悉,都让宁帝心力交瘁。
他挥手让所有侍从退下。
偌大的承欢殿只剩下他一人。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未央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宁帝轻轻拿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来人,召孟安溥。”
孟安溥来得及快,只见宁帝一直盯着御案上摊开的一本奏折上。
“孟卿,”良久,宁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接着他站起身,踱步至孟安溥面前,明黄色的袍角停在她的视线边缘,“孟安溥,朕将你从一个不起眼的府丞,擢升入詹事府,升内阁,为少傅,你可知,朕究竟意欲何为?”
宁帝俯下身:“当年朕立储,朝野哗然,百余言官跪于殿外死谏,是你,时任区区府丞,竟敢连夜草拟万言《嫡长承祚疏》,引经据典,力陈女子继统之古例与礼法依据,为朕,也为储君正名。这份胆识与文采,朕,还记得。”
阶下,内阁次辅孟安溥一直垂首侍立,宽大的绯蓝袍袖纹丝不动。
“当年你忠心可嘉,所为亦是职责所在。”宁帝的话锋微妙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玩味,“如今时移世易,朕,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向朕证明你忠心不二,也为你自己、为你颍川孟氏满门,搏一个锦绣前程的机会。”
“陛下天恩,臣……”孟安溥撩起袍角,郑重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沉稳不见波澜,“铭感五内,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来回话。”宁帝重新坐回榻上,目光却依旧落在阶下那看似恭顺的身影上。
“谢陛下。”孟安溥依言起身,眼帘依旧低垂,姿态无可挑剔。
"朕老了。"宁帝声音陡然沉下,疲惫与锐利交织在寂静中碰撞,"废黜储君,非朕所愿......"
宁帝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案上玉镇纸,"她是朕的骨肉,朕岂会不疼?可这江山社稷重于泰山——"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将镇纸重重一按,青玉与紫檀相击发出闷响:"朕绝不能让她成为旁人动摇国本的利刃!那些东宫旧属,个个都在等着借她生事!"
宁帝语气骤厉后又缓下来:“你在她身边,替朕看好她。"
孟安溥再次深深一揖:“臣,领旨。”
宁帝微微颔首。
孟安溥躬身退出养心殿,殿外,寒风呜咽,卷过空旷的宫道,更添几分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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