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
今日课程换成了策论。
孟安溥布置的题目是:“论漕运之弊与革新”。
宁嗣凝神思索,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清源、节流、恤役、严查”八字纲要,随后洋洋洒洒,从漕粮征收、运输损耗、役夫待遇到官吏贪墨,逐一剖析,并提出增设转运仓、改良漕船、核定损耗、加强监察等具体建言。笔锋虽尚显稚嫩,但思路清晰,已初具格局。
孟安溥立于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待她搁笔,才伸手拿起那篇策论,细细阅看。她看得极慢,目光锐利,不时用朱笔在一旁批注。
“清源之议甚好,然触及地方利益过深,需辅以渐进之策,否则恐生阻力。”
“恤役之条,立意虽善,然朝廷财用有定,需核算清楚,方可推行。”
……
她的批注简洁而犀利,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宁嗣构想中的理想化之处与现实阻碍。
宁嗣起初还会争辩几句,后来便渐渐沉默,只将那些批注一一记在心里。
她知道,这些不是书本上的空谈,而是孟安溥在朝堂与地方实务中积累的经验与智慧。
孟安溥捏着狼毫,微微收紧,宣纸上圈出一团墨迹,提起今早的捷报:“此次安国公大捷,即将班师回朝,时日不久,必有人弹劾安国公拥兵自重,殿下当以为何?”
宁嗣叹口气:“我正担心此事,舅舅位高权重,难免功高盖主。”
孟安溥唇角勾起一抹笑,从袖中取出一叠奏折:“殿下看,近三年来,左丞府名下的商铺与突厥商人往来密切,他们走私铁器、马匹,甚至……”她压低声音,“军粮。”
宁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你是说,突厥此次进犯,与左丞有关?”
孟安溥道:“这些都是臣暗中收集的,种种迹象表明,左丞府妄图借突厥之手,削弱安国公的势力,进而掌控朝堂。”
宁嗣又道:“可我知道又如何,还能把这些呈报给陛下吗?”
只怕到时候没把左丞拉下马,自己先被陛下猜忌死了。
孟安溥看着她,只道:“殿下不好奇,左丞为何要通敌叛国吗?”
宁嗣抬眼:“少傅这是何意?”
孟安溥再道:“左丞就算借突厥之手新立一国,名不正言不顺,恐怕还得遭受背弃民族的百年骂名,他又怎会如此呢?”
宁嗣看着她:“你是想说她背后是金贵妃在授意,这不可能,少傅有所不知,金贵妃待我如亲子。”
孟安溥问:“殿下落难至今,金贵妃可有来过?”
宁嗣被问得一时语塞。她仔细回想,自被废黜至今,金贵妃确实从未踏足过未央殿,甚至连一句问候都不曾有过。
宁嗣沉默良久,轻轻摇头:"少傅的意思我明白。但贵妃娘娘多年来待我确实亲厚,或许...或许只是碍于父皇的态度,不便前来探望。"
孟安溥看着宁嗣固执的神情,知道此刻再多劝说也是无用。她轻声道:"但愿是臣多虑了。"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江福海手持诏书,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旨到——"
宁嗣与孟安溥对视一眼,连忙整衣跪接。
"储君宁嗣,闭门思过期间勤勉克己,深自反省,朕心甚慰。今特复其储君之位,即日移居东宫——”
就在宁嗣准备迁往东宫时,殿外又传来通报:"金贵妃到——"
只见金贵妃身着绛紫色宫装,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她一见宁嗣,便快步上前,眼中含泪:"嗣儿,你还好吗?"说着便要拉宁嗣的手。
宁嗣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
金贵妃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堆起关切的笑容:"这些日子,母妃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只是你父皇正在气头上,母妃实在不敢来探望,生怕连累了你。"
她示意宫女捧上一个锦盒:"这是母妃特意让人准备的东珠,给你压惊。往后若是缺什么,尽管差人来告诉母妃。"
宁嗣看着金贵妃真挚的神情,或许,真的是她多心了。
"多谢贵妃娘娘挂念。"宁嗣微微颔首。
金贵妃并未久留,又说了些体贴话便起身离去。孟安溥也因内阁有政务待处,不多时便告退了。
夜色渐浓,石灯次第亮起,在未央殿的最后一夜,宁嗣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初升的弯月出神。
火奴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殿下今日复得储位,又得贵妃娘娘亲自来看望,怎么反倒心事重重的?"
宁嗣拢了拢衣襟,眉间带着几分困惑:"火奴,你说金贵妃今日待我,与从前可有不同?"
“贵妃娘娘久居深宫,只来过府上一两回。”火奴想了想,又道:"奴婢只记得贵妃娘娘每次来都异常亲切周到,给奴才们的赏赐也丰厚。"
"是啊,这么周到的人,为何前些日子却未曾来看望过本王......"宁嗣轻声道。
火奴没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宁嗣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孟少傅待我如何?"
提到她的恩人,火奴当是不遗余力的夸赞道:"少傅大人对殿下自然是尽心尽力。"
宁嗣望着月色,眼神渐渐清明:"可就算孟少傅这般从不问我冷不冷、饿不饿的人,却都会在父皇责罚我时,默默上前请罪,她甚至不曾说过半句关切之语,却会在我高热不退时,连夜为我找来太医祖传的退热药方......"
宁嗣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金贵妃今日字字句句都在说惦记我,惦念我,可我问你,我被废这些时日,她可曾像少傅这样,暗中为我打点过衣食?可曾像少傅这样,冒险将你送进宫来照料我?可曾像少傅这样,在我最艰难时送来一句开解?"
火奴怔住了,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看着有些神伤的殿下,她只自觉笨拙,不懂该如何安慰。
安国公班师回朝的盛况空前,宁帝早早便派了左丞在宫门口等待着。
汉白玉铺就的台阶一直延伸到高台之上,两侧禁军持戟肃立,甲胄在夕阳下闪着冷冽的光。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列坐两侧,觥筹交错间,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入口处。
宁嗣坐在御座下首,一身杏黄储君常服,衬得她面容清减了几分,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她身侧的席位空着——那是为今日的主角安国公预留的位置。
丝竹声渐起,忽听殿外传来三声净鞭,接着是内侍拖长了声音的通传:
"安国公到——"
"安国公到——"
"安国公到——"
三声唱喏,一声高过一声。满殿顿时寂静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颈。
但见奎远山身着御赐的麒麟补服,外罩玄色大氅,龙行虎步而入。他并未穿戴甲胄,但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仍扑面而来。行至御前,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臣奎远山,叩见陛下!托陛下洪福,北境大捷,突厥元气大伤,十年内不敢再犯我边境!"
宁帝亲自离座,含笑将他扶起:"爱卿快快请起!此战扬我国威,壮我军魂,爱卿当居首功!"他拉着奎远山的手,一路引至御座旁特设的席位,恩宠之隆,令人侧目。
宁嗣看着舅舅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武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她注意到舅舅起身时,左腿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是去年冬猎时为她挡下野猪獠牙留下的旧伤。
宴席正式开始。御膳房精心准备的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舞姬们甩着水袖在中央翩跹起舞。宁帝心情极佳,连连举杯,百官纷纷应和,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不绝。
酒过三巡,宁帝抚须笑道:"远山,给众爱卿说说,你是如何打得那突厥可汗丢盔弃甲的?"
奎远山放下酒杯,起身拱手:"回陛下,此战之胜,一赖陛下运筹帷幄,二赖将士用命,三赖......"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赖一个'奇'字。"
他娓娓道来,如何利用突厥人认为冬日不宜用兵的传统观念,如何派小股部队诱敌深入,又如何亲率精锐趁夜突袭。
奎远山下意识抬手比划,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新伤。
宁嗣心头一紧。她记得舅舅家书里对此伤只字未提。
"好!"宁帝拍案而起,满面红光,"壮哉!朕心甚慰!赏!重重有赏!"
歌舞间隙,火奴来找宁嗣,说是接下来的节目似出了什么纰漏,宁嗣闻言便向宁帝请示,宁帝闻言挥挥手便让宁嗣离席处理去了。
宁嗣刚踏出喧闹的大殿,清凉的夜风迎面拂来。火奴正欲开口,突然从廊柱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宁嗣的手腕,将她带进一旁存放礼器的小间。
"少傅?"宁嗣借着窗棂透进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孟安溥将她护在身前,手指轻抵唇边:"嘘——"
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宁嗣分不清闻到的是她身上淡淡的墨香,还是殿外飘来的花草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