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一种奇异的温暖与安全感中逐渐苏醒。
窗外，持续了整夜的狂风和那诡异的刮擦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山林清晨特有的、各种清脆悠远的鸟鸣。阳光似乎也挣扎着穿透了昨日的浓雾，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昏暗的房间地板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带。
最先恢复感知的，依旧是触觉。
我的手……还被另一只冰凉却柔软的手紧紧握着。
不是昨夜恐惧之下的急切抓握，而是在沉睡中无意识地、变成了十指微微交缠的姿势。她的指尖依旧微凉，贴合着我的指缝，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真实感。
我的后背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热，距离似乎比昨夜入睡时又靠近了些许，她的呼吸均匀地拂过我的后颈，带来细微的痒意。
我们竟然就这样，手握着手，像两个相互依偎取暖的孩子，在这座阴森陌生的别墅里，度过了后半夜。
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心跳也悄然加速。但我没有像昨天清晨那样惊慌地弹开，也没有假装沉睡。我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这份陌生的、却让人贪恋的亲密与安宁。
窗外的鸟鸣声越来越欢快，阳光也越来越明亮。
终于，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睡意的嘤咛。程未晞的呼吸频率改变了，搭在我腰间的那只手臂（不知何时又搭了上来）微微动了一下。
她醒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她发现我们依旧紧密相握的手指时，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抽气声。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收回。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
我甚至极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勇气，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用指尖极轻地蹭了蹭她的指节。
这个细微的、带着明确回应意味的动作，让她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妙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害怕自己的莽撞会吓退她，会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平衡。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感觉到，她那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那只要蜷缩收回的手，也不再用力，反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重新放松下来，任由我的手指继续与它交缠。
甚至……她的指尖也极轻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回蹭了一下我的皮肤。
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在我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没有说话。
没有解释，没有尴尬的回避。
只是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在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里，静静地躺着，保持着十指微缠的姿势，共享着这份无声却震耳欲聋的默契与靠近。
直到楼下的某个地方，隐约传来了李嫂准备早餐的轻微响动。
程未晞的手指才微微一动，极轻地抽了回去。
我也顺势松开了手。
我们默契地同时翻身，背对着对方，仿佛刚才那漫长而亲密的手指交缠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梦境。
“……该起床了。”程未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有些不自然。
起床，洗漱，换衣。过程依旧沉默，却不再有昨日清晨那种刻意的回避和不安，反而弥漫着一种……微甜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气息。我们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早餐时，李嫂依旧沉默寡言，摆好餐点便退到了一旁。
餐桌上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偶尔，我们的目光会在餐盘上空相遇，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惊惶地躲开，而是会停留短暂的一瞬，然后才各自垂下，嘴角却都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丝极浅极浅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那种心照不宣的、共享着一个甜蜜秘密的感觉，冲淡了别墅本身的阴郁和孤立感。
吃完早餐，我们自然而然地又走到了了一起。
“今天……想做什么？”我轻声问她，目光落在窗外。雾气已经完全散去，阳光普照，山林呈现出一种清新的翠绿色。
程未晞也看着窗外，眼神里多了一丝光亮：“出去走走？或者……再看看书房？”她对那个堆满旧书的地方似乎格外感兴趣。
“好。”我点点头。只要和她一起，做什么都好。
我们决定先探索一下别墅内部。这座房子太大，太旧，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我们沿着昏暗的走廊慢慢走着，一间间房间看过去。大多是空置的卧室，布置雷同，蒙着白色的防尘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时光的味道。
在走廊最深处，一扇与其他房门略显不同的、更加厚重、带着黄铜把手的双开门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这扇门被锁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程未晞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门旁墙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挂着一幅小小的、蒙着灰尘的油画，画的是别墅后花园曾经的盛景，繁花似锦。
她的指尖拂过画框边缘，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这个画框……”她微微蹙眉，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积灰，“好像……有点松动。”
她试着轻轻按压画框的边缘，果然，画框似乎微微向内倾斜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
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动的声响！
我们两人同时一惊，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好奇。
程未晞犹豫了一下，继续尝试着向不同的方向轻轻推动画框。
终于，在向左侧推动时，画框连同后面的一小块墙板，竟然整体向内旋开了一个小小的、仅容一只手伸入的黑暗空隙！
而空隙里面，似乎放着一个什么东西！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栋老别墅里竟然真的有隐藏的机关？
程未晞显然也吓了一跳，她的手缩了回来，脸色有些发白。
“要……拿出来看看吗？”我压低声音，既紧张又兴奋。
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里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入那个黑暗的空隙。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似乎是金属材质的物体。我慢慢地、屏住呼吸，将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扁平的、巴掌大小的、样式非常古旧的黄铜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繁复却有些模糊的花纹，锁扣的位置已经锈蚀了，但似乎并没有上锁。
盒子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在这里存放了很久很久。
我们俩的心脏都砰砰直跳，像是无意中撞破了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默契地快步走向书房——那里似乎是最适合探索这个意外发现的地方。
关上书房的门，我们围坐在那张宽大的旧书桌旁。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
程未晞拿起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铜盒上的积灰。花纹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某种缠绕的藤蔓和花卉图案，带着旧时代的审美风格。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按在了那个锈蚀的锁扣上。
轻轻一掰。
“咔。”
锁扣应声弹开。
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她缓缓地、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想象中的珠宝或信件，只有一些零散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物。
一枚已经失去光泽、款式简单的银质胸针，造型是一片羽毛。
一小缕用褪色的丝带系着的、微微卷曲的深棕色头发。
还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像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她的眉眼间……竟然与程未晞有着几分惊人的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那种沉静的气质。
在另一张照片上，女子身边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面容俊朗、眼神却带着一丝忧郁的年轻男子。他们并肩站着，背景似乎就是这栋西山别墅的花园，只是那时的花园繁花正盛，而非如今的荒芜。
最后一张照片，是女子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窗边的这张旧沙发上，低头看着一本书，侧脸温柔，阳光洒在她身上。而她手边的小几上，赫然放着一个颜料盘和几支画笔！
我和程未晞都震惊地看着这些照片和物品，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子是谁？她和这栋别墅是什么关系？她和程未晞……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照片会藏在这样一个隐秘的机关里？她也喜欢画画？
无数疑问在我们脑海中翻腾。
程未晞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女子的脸庞，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有什么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触动了，却又无法清晰捕捉。
“她……”程未晞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是谁？”
我摇摇头，心中同样充满了谜团。顾言晟知道这个秘密吗？他带我们来这里，和这个有关吗？
程未晞拿起那枚羽毛胸针，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刺痛了她的掌心。她又看向那张女子画画的照片，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颜料盘上。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激动、困惑和一丝……渴望。
“林晚，”她抓住我的手腕，力道有些大，“我……我想画画。”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冲动，仿佛被这些旧物和照片深深刺激了表达欲。
“现在？”我一愣。
“嗯！现在！”她重重点头，眼神异常明亮，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就在这里！”
她松开我，几乎是跑着冲向书房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柜子，翻找起来。很快，她竟然真的找出了一些蒙尘的画纸和几支看起来年代久远、却或许还能用的炭笔和铅笔。
她将画纸铺在书桌空着的一角，甚至来不及找画板，拿起一支炭笔，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照片，尤其是那张女子看书的照片。
然后，她落笔了。
不再是速写本上那些痛苦挣扎的、扭曲的线条。
她画的，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子。但又不是完全照搬照片。
她用极其流畅而精准的线条，勾勒出女子的侧影，温柔，宁静。但她笔下的光线更加柔和，女子的眼神更加生动，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和淡淡的哀愁。她甚至凭想象，在女子手边的虚空处，添上了一只似乎正要落下的、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画得极其投入，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所有的情感和疑问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通过笔尖倾泻在纸面上。
我站在她身边，屏息凝神地看着，被她的才华和此刻爆发出的巨大能量所震撼。
阳光移动着，照亮了她专注的侧脸和飞舞的笔尖。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苍白顺从的囚徒，也不再是画室里那个痛苦挣扎的灵魂，而是一个真正的、散发着夺目光彩的艺术家。
就在她即将完成这幅画，为那只蝴蝶点上最后一点高光时——
“哐当！”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像是重物坠地的声响！紧接着，是李嫂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惊雷，猛地打断了程未晞作画的专注状态！
她手中的炭笔“啪”地一声掉在画纸上，在几乎完成的画作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歪斜的痕迹。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种沉浸在创作中的光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惶的苍白。
我们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发生了什么？
没有多想，我们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冲出书房，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似乎是一楼厨房的位置——跑去。
心跳再次被恐慌攫住。
刚才那片刻的宁静、发现秘密的激动、创作的投入……再次被无情地打断。
这栋别墅，似乎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提醒着我们现实的冰冷和不可预测。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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