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县的风,比十四年前更烈了。
江清婉站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咸腥的海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极了养父母用藤条抽过的疼。她身上那件月白长衫是回江家后新做的,料子挺括,却挡不住风——风顺着领口钻进去,贴着皮肉刮过,让她想起在柴房冻得缩成一团的冬夜,那时连件完整的单衣都没有,只能裹着发霉的稻草发抖。
软剑悬在腰间,蓝宝石剑鞘被风磨出细碎的光。这是谢承屿在认亲宴上送的,那时她只当是他试探的筹码,此刻却觉得剑身在发烫——就像当年王桂芬把烧红的火钳按在她手腕上时,那股灼人的热。
“哪来的娇小姐,敢在这儿杵着?” 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扛着鱼叉走过,看她的眼神像打量货物,“这码头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滚,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他身后跟着几个渔民,腰间的鱼袋上绣着半朵残莲,针脚歪歪扭扭,却和江家密室里那枚令牌上的暗记,一模一样。
江清婉没动,目光落在他们脚边的渔网。网眼缠着块撕碎的绸缎,边角绣着银线勾勒的云纹,是宫里特供的料子——清县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宫缎?
“我来找人。” 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找十四年前,在这码头卸过货的人。”
汉子的脚步顿了。“十四年前?” 他嗤笑一声,露出泛黄的牙齿,“怕不是找错地方了?那年水坝塌了,淹死的人能堆成山,谁还记得什么卸货不卸货的!”
“我记得。” 江清婉往前一步,海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粉色的火钳印,“那年我在柴房里,听见我养父说,‘官船夜里来的,卸的东西沉得很,怕是能换不少银子’。” 她盯着汉子骤然收紧的下颌,“他还说,船帆上画着银钩,像极了……宫里的徽记。”
汉子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鱼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周围的渔民忽然围了上来,手里的砍刀、扁担都举了起来,眼神里是被戳破秘密的狠戾。“这娘们是官府的探子!” 有人喊,“杀了她,免得坏事!”
江清婉侧身避开劈来的扁担,指尖在袖中一弹,三枚石子破空而出,精准打中三人的膝盖。这是她在乱葬岗练出的本事——饿狼扑过来时,没时间想招式,只能往最疼的地方打。
“我不是官府的人。” 她捡起地上的宫缎碎片,举到众人面前,“我是来查水坝崩塌的真相。你们的家人、朋友,是不是也死在那场水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风声,“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是谁拿了银子,让你们的亲人死得不明不白?”
人群忽然静了,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一下下撞在心上。
当晚,她坐在水坝遗址的断壁上,指尖抠着裂缝里的碎石。十四年前的大水,漫过柴房的门槛时,王桂芬死死按着她的头,骂她“丧门星,怎么不淹死你”。那时她以为是天灾,现在才懂,哪有那么多天灾,不过是人为了钱和权,把人命当草芥。
“这水坝的石头,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谢承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提着盏灯笼,光线下能看见他玄色衣袍上沾着的泥点,“我让人验过,裂缝里有硫磺的痕迹——是被炸开的。”
江清婉回头,软剑已握在手中,剑刃映着灯笼的光,亮得刺眼:“景王殿下追到清县,是想帮我,还是想看着我怎么死?”
他将灯笼递过来,光晕里能看见他眼底的复杂:“我在查皇后的死因。”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她去世前,曾派人去过清县,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我怀疑,她查到的东西,和水坝有关,和江家有关,更和……皇帝有关。”
剑峰微微一颤,映出她骤然收紧的瞳孔。
清县的风裹着碎雪,打在水坝断壁上,融成一片湿痕,混着盐仓飘来的血腥味,像极了当年养母用藤条抽在她背上的疼。
江清婉握着软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腕间那道火钳烙印在灯笼光下泛着浅红,像朵始终淌血的花。谢承屿递来的帕子上,半朵莲花绣得歪斜,被风吹得簌簌颤动——这帕子的针脚,竟和她从养母火堆里抢出的那截绸缎如出一辙,只是绸缎上的“婉”字,被火燎去了大半。
“皇后的陪嫁里,有本《漕运志》,”谢承屿的声音被海雾浸得发沉,“夹着的字条写着‘清县银钩,莲开半朵’,和渔民鱼袋上的暗记,对上了。”
银钩是皇帝亲军的徽记,半朵莲是江家商队的暗号。这两个本该泾渭分明的符号纠缠在一起,背后藏着的,怕是能掀翻盛京的滔天秘密。
“穿蓝裙的夫人在渡口等了三天,”江清婉忽然开口,指尖抚过帕子边角绣着的小字,那字歪歪扭扭,正是“婉”,“老船夫说的,她在等谁?”
谢承屿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绣着莲花的帕子,与她手中的恰好能拼成一朵完整的莲。“等一个能救她的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骤然绷紧的侧脸,“你生母曲译兰,当年也来过清县。”
剑“嗡”地一声颤鸣。
“她腕间有颗朱砂痣,是皇帝亲手点的,”谢承屿的声音冷得像暗渠的水,“曲家为攀附江家,硬逼她退了与皇帝的私约。可她嫁给江宏业后,却早产了——就因为这早产,皇帝认定你是他的血脉,下了密令要你死。”
江清婉的剑“当啷”落地,插进冻硬的泥土里。
原来江宏业的审视不是错觉,他明知她是亲生女儿,却更恨她是曲译兰“背叛”的铁证;原来皇帝的杀意不是冲着江家,而是怕这“早产的龙种”动摇他的皇权;原来曲译兰写给皇帝的信里那句“那孩子没活成”,不是无奈,是权衡利弊后的舍弃——她找了三个月便断了消息,或许从一开始,寻找就只是安抚良心的表演。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她攥紧掌心,汗湿让火钳疤痕隐隐作痛,“杨氏夫妇醉酒时无意间说我是京城拐带来的,但我记得我被拐来之前是和一位和蔼的老嬷嬷生活在一起的,她告诉我她在宫中当过嬷嬷。”
谢承屿的瞳孔猛地收缩。“皇后的乳母刘嬷嬷,左手正是六指。”他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皇后有一位至交,你的姑姑,江宏业的姐姐,江凝钰,可惜早逝。刘嬷嬷是为了全旧主之情,才盯着江家的事。”
他望着黑沉沉的海面,声音里带着寒意:“她看见有人想将你淹死湖中,认出你的锦缎猜出江家血脉,偷偷换了下来。她根本不知道皇帝的密令,只当你是江家远亲的孩子。”
一场阴差阳错的救赎。皇后的侍女拼死护她,亲生母亲却为保全地位视若无睹。江清婉忽然想起江清月那张与曲译兰如出一辙的脸——谢承屿说,那是曲译兰与江湖郎中的私生女,却对外谎称是江宏业所出,只为让皇帝相信她早已忘了过去,忘了那个“早产的隐患”。
她走到海边,对着翻涌的黑暗跪下,指尖抠进沙滩的淤泥,指甲缝塞满黑泥,像极了当年弑亲后藏匕首的掌心。“我不是在跪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在跪那个盼了十四年的自己。”
海浪漫过脚踝,冰冷刺骨。谢承屿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带着体温的墨香意外地让人安心。“刘嬷嬷去年死了,”他说,“临终前让暗卫带话——‘红痣女婴,莲开则活’。”
江清婉站起身,外袍滑落也不捡。海风掀乱她的长发,眼底的泪已被吹干,只剩淬了冰的狠厉。“那我们就让莲花开得早点。”
回到破庙时,火堆已燃起,火星噼啪作响。她借着光翻看渔民画的地图,指尖在暗渠位置画圈:“每月初三,银钩面具的人会来接货,藏赃款的‘莲库’,在废弃盐仓。”
“后天就是初三。”谢承屿往火里添柴,火苗窜高,照亮她眼底的狠厉,“那些人是皇帝的亲军,当年炸水坝的也是他们,江家负责接应,把赈灾银和盐铁顺着暗渠运走,一半送进盛京,一半进了江家密室。”
她忽然笑了,拿起他递来的短刃,刃身薄而利,适合藏在袖中。“乱葬岗的饿狼,不会等你摆好架势再扑上来。”
谢承屿看着她起身时腰间软剑轻晃,忽然道:“你的剑法很厉害每次都可以直击敌人,但是我认真观察你的剑法看着井然有序,但是细细看来很杂没有章法。”
“活下去不需要章法,”她扣紧斗篷,声音没什么起伏,“只需要比敌人更狠。”
庙门的破洞灌进寒风,吹得火苗猎猎作响。两人没再说话,却都清楚,初三的暗渠将是第一把火——烧向江家,烧向皇权,也烧向他们之间那层若即若离的制衡。
清县的夜还很长,但黎明前的黑暗,最适合藏住惊雷。而他们手中的剑与火,终将让那些深埋的血债,在盛京的宫墙上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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