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手臂上甚至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客厅里的恒温系统明明运作良好，这冷意源自心底。
“那天晚上，”谢祈用那低沉平稳的声音，慢慢剖开尘封的往事，“沈凛统帅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屋里没有开灯，而我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虚假却浩瀚的星河，仿佛隔着时空，再次看到了门外那位无助的少年，以及门内那位濒临崩溃的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他的哭声。
“我一直等，等到第二天清晨，书房的门才再次打开。他开门走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布满的血丝泄露他彻夜未眠的痕迹。”谢祈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我走过去对他说，我相信母爱能创造奇迹，所以我认为您的孩子一定还活着。”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嗯，我儿子当然还活着。’”
谢祈终于转回视线，眼神复杂地看向沈洛：“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那时……或许早已在心里接受了你的‘死亡’。那句话，不过是说来安慰当时的我，或者……更是在绝望中，给他自己留下最后一点虚幻的念想，安慰他自己。”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主动托朋友打听过星际难民的消息，也不再频繁查看各洲福利院的名单。反倒是我……”
“一直在坚持。我利用他留给我的一部分基础人脉和资源，偷偷查遍了所有星洲官方记录的难民登记信息，跑了几十个条件各异的福利院，甚至……我还冒险去过几次秩序混乱的黑市，试图从那些情报贩子手里买消息。”
谢祈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有一次，我被一个狡猾的黑市商人给骗了。他信誓旦旦地拿出一张经过处理的、眉眼和幼时的你有几分模糊相似的照片，一口咬定那就是你，要我付一百万联盟币作为信息费。我……当时高兴坏了，揣着东拼西凑的钱就跑过去交易，结果发现那只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照片上的孩子根本是另一个人。”
“……那天，我在黑市那条肮脏的巷子里，一个人坐了很久。我抬头看着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条的人造星空，突然觉得……很无力，我很害怕。我害怕我永远也找不到你，怕我辜负了沈凛统帅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期望，但最怕的是……你真的，不在了。”
“不过，”谢祈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沈统帅他偶尔……还是会带我去福利院转转。他这个人……实在过于优秀，也过于高尚。明明自己心里已经承受着那样的痛苦，却还是会分神去关注那些和你一样、意外失去家人的孩子。他会以匿名的方式给福利院捐数额不小的款项，也会蹲下身，耐心地陪那些陌生的孩子们玩最幼稚的星际跳棋游戏。”
谢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后来，就是联盟史上那场著名的‘南北战争’……彻底埋葬了他的声誉，还有……他的生命。”
“他死得太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然而，在他去世后不久，联盟最高公证处却主动找到了我……我才得知，原来他早在很多年前，在他或许刚刚意识到未来渺茫的时候，就已经悄然将他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家族信托基金……乃至……通往联盟统帅之位最关键的人脉网络与政治布局，全部都无条件地留给了我。”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希望你能替我看看这个联盟的未来。
这次，谢祈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窗外的模拟星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久到他手中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想通，”谢祈再次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疲惫与释然，“他当年对我说的那句‘我儿子当然还活着’……指的，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生死未卜的亲生骨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洛身上：“而是我。”
“南北战争平定后，叛乱军被镇压，南洲和北洲合并为如今的南北洲。”谢祈彻底结束了对过去的回忆，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在他去世的第二年，我在南北洲的铁笼竞技场找到了你，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说完这一切，谢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微微垮下来一丝弧度，但下一秒，又像是筑起了更高的墙壁，将所有的脆弱与情绪都严严实实地封锁在其中。
他将手中早已微凉的咖啡杯递向唇边，似乎想借助那点苦涩的液体，压下心底不受控制翻涌的浪潮。
这时，沈洛却突然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夺过了那只骨瓷杯，力道有些重地将杯子顿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别喝了！营养师说了你要少碰这些东西！”
谢祈挑眉看着他，对于沈洛略显粗暴的动作没有表示不满，也没有回应他的关心，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你刚才讲的这些事情……”沈洛直勾勾地回视着谢祈，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我不完全信，谢祈。”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有、事、瞒、着、我。”
谢祈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爱信不信。”
“以你的性格！以你当时的能力……就算不提你现在的身份，你刚接手我父亲留下的资源时，手里掌握的权力和情报网就已经足够惊人了！而你同时也是绝不可能甘心一直被蒙在鼓里，乖乖受人摆布和保护！”沈洛步步紧逼，灼热的气息拂过谢祈的脸颊，“你肯定知道什么更关键的内情！不然为什么我后来动用总督权限，想去查所有与我父母、与那段时间相关的档案，尤其是各个福利院的原始接收记录，发现全部被加密封锁得死死的？以我的权限等级都碰不到核心边！如果不是你动用更高权限做的，还有谁会费尽心机做这种事？目的又是什么？”
谢祈淡淡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好像沈洛这一连串激烈的质问和逼近，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耳边风。
他微微后仰，与沈洛拉开了一点距离，嘲讽道：“沈总督，未经授权，试图窃取并窥探他人及机构的加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振振有词，你倒是比你父亲当年，更有‘魄力’。”
沈洛被谢祈这话噎得一时语塞，脸颊都憋得有些发红。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激，手段也不那么光彩，可他太渴望知道被迷雾笼罩的真相了——关于父母真正的死因，关于谢祈显而易见的隐瞒，关于当年那些波及无数人命运的巨变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可谢祈不愿再看他。他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谢祈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脚步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了一下家居服的棉质衣角。
但是这细微的失态立即被掩盖，谢祈很快恢复了平稳的步伐，继续向上走去。
“我会查清楚的！”沈洛对着他那决绝的背影低吼，“不管你隐瞒了什么，用什么方法封锁消息，我都会想办法查清楚！一定！”
谢祈的脚步没有停留，只有三个轻飘飘的字从楼梯上方传来：“随你便。”
然而，在楼梯的转角处，光影交织的阴影里，谢祈的脚步停滞了一瞬。
他背对着楼下那个像困兽般焦躁的沈洛，一直维持的冰冷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眼底的冷淡与嘲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复杂情绪——有对沈洛执着追索的无奈，有对他可能面对真相时痛苦的心疼，还有一丝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源于隐瞒的愧疚。
他当然知道沈洛想查什么，那双和他父亲沈凛如此相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同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对真相的如饥似渴。
可是有些真相太过残酷，倘若贸然触碰，只会被灼烧得遍体鳞伤，甚至彻底摧毁一个人。
就像当年沈凛瞒着他，独自承受了关于他父母死亡的真相一样。如今，他正沿着同样的轨迹，用冷漠作盾、疏离为甲、谎言当墙，笨拙地为沈洛筑起一道“保护壳”。
只是这壳太过坚硬，每一寸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在护住沈洛的同时，也将他们两人隔得越来越远。
夜色渐深，模拟月光透过全景窗，为谢宅奢华的内部空间笼罩上一层凄清的银辉。
沈洛在谢祈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头正堵得发慌，里头塞了一团乱麻，又像是被点了一把无名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回到客房，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混乱的思绪，个人通讯器便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秦跃”的名字。
沈洛烦躁地用力抹了把脸，仿佛想借此机会擦去脸上的疲惫与愠怒，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接通通讯，语气不可避免地带着不善：“什么事？最好是要紧事！”
全息影像那头的秦跃似乎也忙得焦头烂额，背景是南北洲总督办公室那熟悉的、堆满文件和数据板的凌乱布局。他没在意沈洛的语气，也没顾得上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你要的那个钛钨合金匣子，恐怕还得再等几天才能送到你手上。”
“什么合金匣子？等等……”沈洛捕捉到了秦跃话里不寻常的信息，猛地从床边坐直身体，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在南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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