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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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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药师闭目调息片刻,面上青气一闪而逝。他长身而立,青衫无风自动,目光如电扫过郭靖黄蓉。

他三指搭上郭靖腕脉,眉头先是一皱,“胡闹!怎么伤的那么深,你们两师徒 ...” 话音戛然而止,指尖真气如丝探入,忽然轻咦一声:“….....” 他注意到黄蓉腰间插住洪七公从不离手的打狗棒,但他没说破。

他反复探查三次,终于松开手,冷峻面容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傻小子倒是因祸得福。蓉儿,你…….. ”

黄蓉急忙点头:“爹爹靖哥哥……....”

“不必说了。”黄药师负手而立,眼中精光闪动,“你二人因祸得福,竟在疗伤时无意间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关隘。你们如今功力飞跃般的提升。”

他忽然转向洪七公:“七兄,你这徒弟...怕是真要青出于蓝了。”

老顽童在一旁蹦跳着插嘴:“我就说这傻弟弟有造化!...”

黄药师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抛给黄蓉,“收功后你们每日一粒,连服七日。你们这身功力还需固本培元。”

洪七公闻言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欣慰。黄蓉悄悄握住郭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密室内凝重的气氛终于被这番意外之喜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负手而立,眉宇间难得凝着一丝沉重。他方才以精深内力助洪七公逼出剧毒,此刻细察其经脉状况,不由缓缓摇头。

“七兄,”他声音低沉,“毒虽已解,但裘千仞那掌留下的祸根,比我想象的更深。”

洪七公盘坐在地,试着运功,脸色微变。他苦笑着看向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怪不得……老叫化只觉得浑身真气涣散,一成力都提不起来。”

“何止一成。”黄药师语气严峻,“那铁砂掌的阴寒掌力已侵入你周身要穴,将经脉尽数封锁。若无奇药相助,只怕……”他顿了顿,终究还是直言,“只怕这身功力,与废了无异。”

黄蓉闻言色变,急道:“爹爹!难道连您也没有办法吗?”

黄药师沉吟片刻:“除非能找到段智兴。他的一阳指乃天下阴寒功力的克星,或可助七兄打通闭塞的经脉穴道。只是……”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就算找到段皇爷,如果他愿意出手治疗,他将耗尽毕生功力,下届华山论剑,他也无资格参与了。”

密室内一时寂静。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明暗不定。

洪七公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密室中回荡,虽不及往日洪亮,却依然带着特有的豪迈与不羁:

“哈哈哈……好!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叫化这条命能从鬼门关捡回来,已是天大的运气!往后这身功夫若真的废了,反倒落得清闲,正好专心去寻访天下美食,细细品味。蓉儿,”他转向黄蓉,眼中闪着期待的光,“你先前答应要带老叫化去皇宫御厨房,尝尝那‘鸳鸯五珍脍’的承诺,可还作数?”

黄蓉见师父如此豁达,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敬佩,连忙点头应道:“作数!自然作数!待师父身子好些,蓉儿定想法子带您去!”

洪七公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黄药师,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更深了:"黄老邪,还有一桩事,你听了莫怪老叫化。"

黄药师是何等人物,目光在洪七公释然的脸上一转,又落在黄蓉腰间那根碧绿如玉的打狗棒上,心中已然明了。他微微挑眉,语气中带着三分了然、三分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的赞赏:"老叫化......你该不会是想说,你把那天下第一大帮,连同那成千上万的叫花子,都扔给蓉儿了吧?"

"哈哈哈!真有你的黄老邪!"洪七公不待他说完,便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如释重负,"一猜即中!不错,老叫化如今是真正的身无长物,连这最后一份担子,也干干净净地交出去啦!这身无牵挂的滋味,倒真是轻松得很呐!"

黄药师听完,非但不怒,反而仰天长笑,笑声清越悠长,在密室内回荡。笑罢,他抚掌叹道:"妙极!妙极!世人都道我黄药师行事乖张,不合世俗,称我一声'东邪'。今日看来,我这'邪'名该退位让贤了!你这老叫化行事,才是真真正正的出人意表!"

他目光扫过黄蓉腰间打狗棒,又看向洪七公,唇角微扬:"将天下第一大帮,交给一个爱干净、娇滴滴的丫头打理。这般安排,怕是比我这桃花岛主的所有作为,都要离经叛道得多!"

洪七公嘿嘿一笑,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怎么?莫非你黄老邪也觉得不妥?"

"妥!再妥当不过!"黄药师负手而立,青衫微动,"这江湖规矩,早就该有人来破一破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破这个局的,竟是你这个叫花头子!"

两个当世奇人相视而笑,一个洒脱不羁,一个超然物外,笑声中自有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与痛快。

黄药师目光扫过正在运功的二人,问道:“还需多少时辰方能功行圆满?”

黄蓉额间已见细汗,应道:“爹爹,约莫还要两三个时辰。”

“让我来助你们。”黄药师话音未落,已闪身至郭靖身后,单掌轻按在他背心,“凝神静气,随我导引。”一股精纯温和的先天真气缓缓渡入,恰似春风化雨,助郭靖将那些尚未打通的关窍一一冲破。

得此强助,原本还有那么一点滞涩的内息顿时畅行无阻。不到一个时辰,郭靖周身真气已运行无碍,不仅内伤尽复,原本雄浑的根基更显稳固。黄蓉也因与郭靖内力交融,受益匪浅。

郭靖收功后,只觉周身真气充盈流转,较之受伤前竟似更显精纯。他立即起身,对黄药师深深一揖:"多谢黄岛主相助!"

黄蓉也雀跃地挽住父亲的手臂,眼中却闪过一丝恨意:"爹爹,您既来了,定要替我们做主!那欧阳锋与裘千仞歹毒至极,险些害了师父性命和靖哥哥。您一定要除了这两个恶人!"

黄药师淡淡瞥了女儿一眼,目光深邃:"当务之急,是护送七兄寻一处安稳所在静养。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他言语间虽未答应寻仇,但那平静语气下隐伏的冷意,让熟知父亲性情的黄蓉心中稍安,知道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一直静坐调息的洪七公此时睁开双眼,正待开口,黄药师已转向他,语气虽淡却透着关切:"七兄,桃花岛虽简陋,倒是个清净养伤的去处。不如随我回去,从长计议。"

他稍作停顿,似是斟酌词句:"内子对经脉损伤颇有研究。我们合力,或许能寻到医治的新路。"

这番话从素来孤傲的黄药师口中说出,已是难得。洪七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随即朗声笑道:"好!老叫化听说你那儿还藏着几坛好酒?"

黄药师唇角微扬:"管够。"

黄蓉见父亲竟主动邀师父去桃花岛,心中又惊又喜。她知道父亲向来不太喜外人,如今破例,不仅因为了给师父疗伤,也是认可了这位老友。

郭靖见诸事暂定,便沉稳开口道:"黄岛主,七公,我想先往重阳宫一行,向师父丘处机禀明近况,同时打听我义弟杨康的下落。若得机缘,也好邀他们同来桃花岛,参加我与蓉儿的婚礼。"他转向黄蓉,目光温柔:"之后我须往大漠接母亲南归。蓉儿,你觉得这般安排可好?"

黄蓉嫣然一笑,挽住他的手臂:"我都听靖哥哥的。"

黄药师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们一同下山,一路作伴有个照应,到了临安再分头行动。"他目光转向正在摆弄密室里机关的老顽童:"伯通,你意下如何?"

周伯通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们自管去!老顽童我还要在这洞里玩几天,这机关可比全真教的有趣多了!"说着竟自顾自地研究起石壁上的暗格来。

洪七公哈哈一笑:"由他去吧,这老小子走到哪儿玩到哪儿。"在黄药师搀扶下缓缓起身,虽步履稍显虚浮,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一行人走出密室,但见暮色四合,山间薄雾初起。此番离别,各人心中皆明白:再聚桃花岛时,必将是另一番光景了。

话音刚落,就听密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伯通连滚带爬地追了出来,衣襟上还沾着方才研究机关时蹭的灰尘。"等等我!等等我!"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嚷嚷着,一把拽住郭靖的袖子,"好你个傻弟弟,有了媳妇真要丢下你大哥不管啦?"

郭靖被他扯得一个踉跄,笑道:“大哥方才你不是说要玩机关吗?"

"那不一样!"周伯通鼓着腮帮子,"我自己要留下是一回事,你们真把我丢下又是另一回事!"

洪七公摇头笑道:"靖儿,带上你大哥,省得他把附近的野兽都欺负一遍。"

周伯通闻言大喜,像个孩童般拍手跳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我刚发现个有趣的东西,我去取来......"

"这个老顽童!"众人相视苦笑,山间暮色中,原本沉重的气氛竟被这老顽童搅得轻松了几分。

好的,我将根据你的要求,重新构建这个场景,聚焦于郭靖初到故里的复杂心绪,并保留发现傻姑的核心情节。

暮色如血,将远山近树都浸染得一片苍茫。五人沿着蜿蜒的土路走下牛头山,气氛显得有些沉寂。黄药师青衫磊落,走在最前,山风拂动他的衣袂,更添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他神情淡漠,仿佛方才密室中的疗伤、传功、乃至对洪七公伤势的论断,都不过是云烟过眼。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眼角的余光会掠过被郭靖和黄蓉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的洪七公,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极为隐晦的凝重。

洪七公手持一根临时削就的竹杖,脚步虽虚浮,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他脸上不见丝毫功力尽失的颓唐,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沿途景致,偶尔还指点着某处,笑谈当年在此追逐一只香獐子或是巧遇某位故人的趣事。只是那中气不足的笑声,终究不似往日般洪亮震耳,听得郭靖心中阵阵发紧。

“师父,您慢些。”郭靖低声说着,手臂稳如磐石,为洪七公借力。他自幼失怙,蒙丘处机授艺,恩重如山,而洪七公更是将降龙十八掌倾囊相授,在他心中,这位游戏风尘的丐帮帮主,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见他如今形同废人,郭靖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黄蓉冰雪聪明,岂会不知靖哥哥心中所想?她妙语连珠,一会儿指着路边一丛野蕨菜,说此物与山鸡同炖最是鲜美;一会儿又瞧见几颗野山楂,念叨着可以做些果脯给七公当零嘴。她试图用这些烟火气息,冲淡弥漫在众人心头的阴霾。她那清脆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叮叮咚咚,确实让气氛活络了不少。

周伯通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时而“哇呀呀”叫着去扑打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时而蹲在路旁,对着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大呼小叫,非要跟它们“比一比谁更硬”。他那宽大的道袍袖子里,怀里,都塞满了从密室带出来的小机括、小零碎,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自成一番热闹。他的存在,与这略显沉重的队伍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生机勃勃的傻气。

郭靖看着身侧的黄蓉,又望向前方虽步履蹒跚却谈笑自若的恩师,心中百感交集。他性情质朴,深知力量之于守护的重要性。恩师失去武功,犹如苍鹰折翼,巨舰失舵,他心中痛惜莫名,更暗下决心,此后定要勤修不辍,连同师父的那一份守护江湖正义的责任也一并肩负起来。黄蓉感知到他心中激荡的情感,悄悄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扶住洪七公的那只手臂,投来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行人相伴数日。路上并不急于赶路,反倒像是一群相约同游的友人,走走停停,览尽沿途风光。

行至一处高地,远处一片依水而建的村落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此时,夕阳正将最后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泼洒向大地,将天边层层叠叠的晚霞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橘红,金光镶嵌着云边,仿佛天宫着了火。远山如黛,近水环绕,本该是一幅静谧的田园画卷,郭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胸膛微微起伏,那双平日里沉稳如山岳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忧伤、怅惘,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肃穆。

“靖哥哥?”黄蓉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柔声唤道。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片村落影影绰绰,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寂静,甚至……有几分荒凉。

郭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故乡的气息深深吸入肺腑。他抬手指向前方,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蓉儿,你看……那里,便是牛家村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无尽的追思与感伤:“是我爹娘……还有杨叔叔一家,曾经居住的地方。我娘常说,这里门前有水,屋后有树,我爹和杨叔叔时常在院子里饮酒练武……他们,他们就是从这里,被奸人害得家破人亡……”

话未说完,一声沉重的叹息已然道尽了所有往事沧桑与血泪。这是他生命的起点,却也是他悲剧的源头。自幼生长于蒙古大漠,他无数次在梦中想象过这片土地的模样,想象着父亲郭啸天曾走过的路,呼吸过的空气。如今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扑面而来的并非温暖亲切,而是一种物是人非、英雄早逝的苍凉与悲壮。

黄蓉紧紧握住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他掌心的冰凉。她能感受到郭靖身体微微的颤抖,那是血脉深处对根源的呼唤,也是对无法挽回的过去的哀恸。她轻声道:“靖哥哥,我们终于……到家了。”

洪七公也收敛了笑容,看着郭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理解与慈爱。他深知这个傻小子重情重义,此刻心中必定是波澜万丈。周伯通难得地安静了片刻,眨巴着眼睛看看郭靖,又看看远处的村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黄药师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那片村落,神情依旧淡漠,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眼底深处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他自然知道郭杨两家的往事,更知道此地对于郭靖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性情孤高,不喜形于色,所有的感慨都化作了沉默。

众人默默前行,越靠近村口,那股破败荒凉的气息便越是浓重。道路两旁杂草丛生,不少屋舍已然倾颓,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无声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植物腐烂混合的气息,偶尔几声乌鸦的啼叫,更添凄惶。

村口处,一间孤零零的小酒店尤为扎眼。它比周围的房屋更加破败不堪,仿佛是整个村子衰败的缩影。茅草屋顶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如同肋骨般排列的椽子。歪斜的木门只剩一个合页连着门框,在晚风中无力地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彻底脱落。墙壁上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纵横交错,斑驳陆离。曾经可能悬挂酒旗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满是裂纹的木杆,倔强地指向天空。

“嘿!这破房子有意思,四敞大亮的!”周伯通嚷嚷着,像只发现了新玩具的灵猴,不等众人反应,便一个箭步,灵活地从那扇歪斜的门边钻了进去,声音在破屋内回荡:“这里头黑咕隆咚的,肯定藏着什么好玩的物事!让我老顽童先探探路!”

众人见状,不禁摇头失笑,也准备跟进去看看。然而,周伯通进去不到片刻,屋里便传来他一声不似作伪的惊叫,带着十足的诧异:“哎呦喂!这……这里头怎么还藏着个女娃娃!吓我一跳!你是人是鬼?” 众人闻声,心中俱是一凛,立刻抢步入内。

破屋内光线极为昏暗,只有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中透进几缕残阳的光束,如同利剑般切割开浓重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霉腐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好的酸馊气息。眼睛稍适应了黑暗后,只见在角落一堆勉强算是“床铺”的枯草中,一个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那是一个少女,衣衫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沾满污垢,头发纠结如同乱草,整个人瘦削得可怜。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此刻正空洞而无神地望着这群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反复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听不真切,却更添几分诡异与凄凉。

黄药师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少女呆滞的面容、她所处的环境以及周身状况,他那古井不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似乎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

洪七公轻叹一声,语气充满了老江湖阅尽世情的怜悯:“唉,造孽啊……看这情形,这姑娘神智似乎不清,孤身在此,怕是遭了不少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郭靖心中最是柔软,眼见这少女如此凄惨境况,联想到自己幼年失怙、母亲艰辛抚养的经历,恻隐之心大起,将初到故里的伤感都暂时压了下去。他上前几步,在少女面前缓缓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身躯显得不那么高大,声音放得更加温和低沉,生怕惊吓到这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孩:“姑娘,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那少女对郭靖的询问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只是痴痴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怪异而空洞的笑容,牙齿在污垢的脸上显得格外白。她忽然伸出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手,试图去抓郭靖的衣角,口齿不清地念着:“哥……哥……糖……吃……饿……”

说着,她竟顺手从身下的草铺上抓起一把干枯的稻草,就要往嘴里塞。但稻草入口粗糙苦涩,她立刻皱紧了脸,连连“呸呸”地吐了出来,双手胡乱挥舞着,含糊地抱怨:“难吃!苦……坏……不吃……”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酸不已。黄蓉心中一动,她天性聪慧绝伦,观察力更是细致入微。她立刻注意到,这少女虽然浑身脏污不堪,神智迷糊,但裸露出的手腕上,却戴着一个与她现状极不相称的物事——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雕花银镯。镯子样式古雅,工艺精湛,绝非寻常村野匠人能打造,上面雕刻的繁复花纹,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江南园林、水榭楼台的精致气息,甚至……让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风格的图案。

疑窦顿生。黄蓉上前一步,从随身行李中取出前日在山下小镇买的干粮,选了一块最松软的芝麻烧饼,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柔声安抚道:“小妹妹,那个不能吃,是草。这个,这个烧饼给你吃,好吃的。” 同时,她借着递饼的动作,试图更近、更清楚地观察那只银镯的细节。

少女见到香喷喷的烧饼,空洞的眼睛里顿时亮起一丝本能的光彩,她一把抓过烧饼,也顾不得脏,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显然饿得极了。但当黄蓉试图再靠近些,目光聚焦在她手腕上时,她却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去,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身体剧烈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再也不肯抬起。

这过度警惕、充满恐惧的反应,让黄蓉心中的疑云更重。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痴傻,这女孩身上,必定隐藏着故事。

洪七公看着少女惊恐的模样,摇头叹息,语气更加沉重:“可怜见的……这丫头,怕是不止是饿傻的。看她这吓破胆的样子,定是遭过什么天大的磨难,亲眼见过极可怕的事情,硬生生给吓丢了魂儿。能在这破地方活下来,真是奇迹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药师,此刻却缓缓上前一步。他目光锐利如鹰隼,非但早已看清了那银镯的样式细节——那花纹的走向,嵌合的方式,隐隐暗合着某种算术规律——更在少女方才猛然缩身之际,凭借过人的目力,瞥见了她身下草堆里,露出了一角陈旧的木箱。那箱盖之上,似乎刻着某种模糊的印记。

他素来淡漠如冰的脸上,竟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仿佛万年冻土深处,有什么东西轻轻震颤了一下。他没有贸然去碰触那惊恐万状的少女,而是袍袖看似随意地一拂,一股柔和而精准无比的力道无声无息地拂过,恰到好处地将覆盖在木箱上的草屑拂开,让那箱子更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箱子材质是普通的杨木,但做工却颇为考究,边角都用早已失去光泽的铜皮包裹加固,虽然如今布满灰尘和霉点,但仍能看出其主人曾经并非赤贫之人,而且对此物颇为爱惜。

“爹爹?”黄蓉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轻声问道。她深知父亲性情,能让他动容的事物,世间少有。

黄药师没有立即回答。他俯下身,拾起那个不算太大的木箱。箱子入手颇沉,显然里面装有东西。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箱盖上的刻痕——那是一个由简单线条构成的八卦变体图案,旁人看来或许只觉得是随意刻画,不明所以,甚至以为是装饰纹样。但黄药师却一眼认出,这绝非普通图案!这是他早年闲暇时,随手点拨门下弟子曲灵风的一式小玩意儿,图案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桃花岛基础阵法的一些粗浅原理与变化,是入门级的功课之一。曲灵风当年于此道颇有些天赋……

他默运玄功,指尖微一用力,按在某个不显眼的节点上,箱盖“咔哒”一声轻响,那看似普通、实则内藏小巧机关暗锁的盖子,应声而开。

箱内并无金银财宝,只有几件叠放整齐、却已明显显小、颜色褪尽的孩童旧衣,料子普通但洗得发白,保存得颇为仔细,仿佛寄托着某种深沉的念想。此外,便是一本纸张严重泛黄、边角卷起甚至破损的薄册,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像是初学写字者的习作,笔画稚嫩。然而,扉页上那三个墨迹已有些晕开、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字,却让黄药师那仿佛能容纳四海风云的目光,瞬间凝固——

刹那间,无数的线索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在黄药师那堪称当世无双的聪慧头脑中飞速串联、碰撞、重组:牛家村、这破败的“曲三酒馆”、掌柜姓曲、痴傻的少女、那带着桃花岛独有印记的银镯、曲灵风的遗物、少女的年纪……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那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的少女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与疏离,多了几分极其复杂的审视,一丝恍然,一丝沉痛,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责任”的情绪。桃花岛门规森严,他行事乖张,离经叛道,被世人称为“东邪”,但他对自家弟子,终究并非全无香火之情。曲灵风因陈梅二人盗经之过而被迁累,遭此重刑逐出师门,本就有一份公案在他心底。如今见到弟子之后竟是这般光景,即便以他之心性,也无法全然无动于衷。

“她……不是寻常的痴儿。”黄药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少女细微呜咽声的破屋中回荡,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若我所料不差……她,应是灵风留在这世上的血脉。”

~第二十九章完~

~第三十章~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Part 30!

“曲……曲师兄的女儿?!”黄蓉闻言,不禁掩口低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了父亲为何神色有异!曲灵风曾是桃花岛弟子中天资颇高、颇得父亲欢心的一位,她年幼时似乎还有些模糊印象。后来因受师弟陈玄风、师妹梅超风私盗《九阴真经》叛出师门的牵连,被盛怒之下的父亲打断双腿脚筋,废去武功,逐出桃花岛,此后便音信全无,生死不明。没想到,他竟辗转隐居到了这牛家村,还开了这间小酒店,更有了后人!而眼前这凄惨的景象,无疑说明他们一家后来必定又遭遇了极大的不幸,恐怕……已是家破人亡。

郭靖虽对桃花岛这些陈年旧事知之不详,但见黄药师父女的神情语气,也立刻明白这痴傻少女的身世必然极为坎坷,而且与蓉儿、与黄岛主有着极深的渊源。他看着眼前破败荒凉、满目疮痍的故土家园,再看着这神智迷失、孤苦无依的故人之后,一股物是人非、英雄泪满襟的悲凉与一股沉甸甸、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同时在胸中激荡翻涌。故园荒芜,父辈凋零,连与父辈有所关联的友人之后竟也流离失所至此!这让他更加坚定了此生要守护弱小、匡扶正义的决心,这决心不再只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有了具体而微、需要他去庇护的对象。

黄蓉已再次蹲下身,凭借着女性的温柔和极大的耐心,尝试用更轻柔、更缓慢的语调对少女说话,同时将水囊递过去一点:“小妹妹,别怕,你看,我们给你吃的,喝的,不是坏人。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她仔细观察着少女的反应,见她只是喝水,并无其他表示,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吐出那个仿佛带有魔力的名字,“曲灵风……你认得吗?他……是你爹爹,对不对?”

“爹……爹……” 听到“爹爹”二字,少女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瞬间又被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所淹没。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含混不清地反复念叨,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惊惧:“爹……爹爹……打……坏人……黑……怕……血……好多血……别打我……” 断续而零碎的词语,夹杂着无意义的音节和哽咽,却仿佛在众人面前,拼凑出一段惊心动魄、充满血腥、暴力与恐怖的往事碎片。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双手紧紧抱住头,仿佛又重新陷入了那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可怕梦魇之中。

周伯通这时也收了玩闹之心,难得地安静下来,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曲灵风?他……他闺女怎么变成这样了?

洪七公面色凝重,他虽已自身难保,但侠义心肠不改,看向黄药师,沉声道:“药兄,既是故人之后,又遭此磨难,我们既然遇上,便是天意使然,绝不能置之不理。这丫头,得带走。”

黄药师默然伫立,良久不语。破屋外,最后一线天光也终于被浓重的暮色彻底吞噬,屋内陷入了一片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从门口和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以及郭靖手中那枚火折子跳跃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的目光从少女那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的身影,移到手中那承载着过往、愧疚与遗憾的木箱,最终投向窗外那彻底被夜色笼罩的、死寂的故村荒景。往日的恩怨,师门的规矩,个人的喜恶,在这一刻,似乎都在这无声的惨剧面前,在这流着桃花岛血液的、濒临毁灭的生命面前,显得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不可逾越。

他轻轻颔首,声音虽依旧平淡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她。”

短短三个字,已表明了他全部的态度。桃花岛的旧日恩怨是一回事,但血脉的延续与传承,是另一回事。这个在废墟中痴傻挣扎、身上流着他昔日弟子血液的少女,他必须带走。这不仅是一种责任,或许,也是一种对过去的弥补。

郭靖立刻应声:“是,黄岛主。”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那件虽旧却厚实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尽可能轻柔、不惊吓到她的动作,将袍子披在少女单薄而脏污的身上。少女起初还有些瑟缩,但或许是从郭靖那温和纯良的动作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善意,或许是那件带着体温的宽大袍子给了她些许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她虽然仍旧痴痴傻傻,身体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并未激烈反抗,只是抬起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郭靖。

黄蓉也连忙上前帮忙,她心细,先是用手帕蘸了水,耐心地替少女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垢。随着污垢渐去,露出一张虽然瘦削得脱了形,但眉眼清秀,鼻梁挺直,依稀可见其父俊朗轮廓的脸庞。黄蓉心中暗叹,又是怜惜又是难过,若神智清明,好好梳洗调养,这该是个多么灵秀俊俏的姑娘。命运何其残酷!

残阳尽没,夜色如巨大的墨色绒布般笼罩了天地。破屋内,郭靖手中那枚火折子的光芒成为了唯一的光源,橘黄色的火苗跳跃不定,在四壁投下晃动的人影,仿佛在与过往的魂灵无声地对话。这微弱而温暖的光晕,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却都写满了故事的脸:黄药师的深沉难测与那份隐藏极深的慨然,洪七公的慨叹怜悯与侠义心肠,周伯通难得一见的安静与若有所思,郭靖的坚毅负责与悲悯情怀,黄蓉的细心温柔与聪慧机敏。火光也同样执着地映照着那少女——傻姑那双时而茫然痴笑、时而充满无端恐惧的眼睛,仿佛在努力照亮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神魂。

在这片承载着郭靖血脉根源、父辈恩怨情仇的土地上,在这个由无数巧合与必然交织而成的黄昏,一个关于守护、救赎、承担与放下过往的新故事,随着傻姑的现身,随着这簇在废墟中点燃的微弱火光,悄然翻开了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扉页。

黄药师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做出了决断:“今夜,就在此暂歇一宿。明早启程。”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依旧有些瑟瑟发抖的傻姑,又看了看那破旧的木箱,心中已然明了,重返桃花岛之路,将因这个意外出现的、牵扯着旧日恩怨的弟子后人,而增添更多无法预料的变数。而郭靖和黄蓉,也在此刻,于这故土的废墟之上,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们即将共同面对的未来,不仅有着江湖的波澜壮阔,更有着承载过往血泪、开启新生篇章的重量。这重量,如今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们每个人的肩上。

火光摇曳,映照着残垣断壁,也映照着新聚拢的人心。长夜漫漫,前路亦漫漫。

-

离开中都赵王府已有数月,杨铁心携着妻儿,一路向南。马蹄声碎,不是逃命时的仓皇,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疲惫。

包惜弱的身子到底还是弱了些,连日奔波,染了风寒,靠在马车上时常低低地咳嗽,脸颊透着不健康的潮红。杨铁心勒住马,回头望去,眉头拧成了疙瘩。

“前头似有个镇子,寻个郎中,歇两日再走。”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穆念慈在一旁轻轻为义母拢了拢披风,低声道:“爹,我去找些清水来。”

她跳下马车,步履依旧轻捷,只是眉眼间那份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似乎被赵王府的刀光剑影磨去了不少,添了几分沉静与忧色。她走到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水里映出她略显憔悴的面容,也映出身后跟来的、那个沉默少年的身影。

是杨康。他牵着一匹马,站在几步开外,神情复杂。自南行以来,他仿佛变了个人。王府的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已是前尘幻梦,如今他只是杨铁心的儿子,一个正在努力学着适应粗粝现实的少年。他看着穆念慈纤细的背影,想起从前在王府自己对她的轻慢,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愧疚。

“念慈妹妹,”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水囊,里面装的是早上在驿亭买的、用井水镇过的梅子汤,“天气热,这个……解暑。”

穆念慈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兄长。他脸上少了以往的骄矜,多了些风霜之色,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缓和。她默默接过,低声道:“谢谢……哥哥。”

杨康似乎因这声“哥哥”微微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娘……她好些了吗?”

“喝了药,睡下了。”

这时,杨铁心已大步走了过来。见他们站在一起,虽仍有些生疏,但已不似从前那,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

“康儿,我去镇上再抓几副药。你看好你娘和念慈。”他吩咐道,语气虽仍显生硬,却已带着一丝将家业托付的意味。这一路,他看着儿子从最初的迷茫、抵触,到渐渐沉默地承担起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中那根因十八年缺失而冰冷的弦,也在悄然松动。

杨康点了点头:“还是我去抓药,你陪娘吧。”

夜幕降临时,他们宿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里。药香混合着南方潮湿的空气,在房间里萦绕。包惜弱睡了,眉头在梦中仍微微蹙着。杨铁心依旧坐在窗边擦拭他的铁枪,那是他身份的象征,也是他精神的寄托。

穆念慈端了热水进来,看到义父这般模样,心头一酸。她将水盆放下,轻声道:“爹,早些歇息吧。”

杨铁心抬起头,看着出落得愈发清丽的义女,目光柔和了些许:“念慈,这一路,苦了你了。”

穆念慈摇摇头,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南国的夜空,星辰疏朗,与北方截然不同。“不苦。只要爹娘和……和哥哥安好,我们在哪里都是一家。”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只是……不知我们最终去了大理,住何处。”

杨铁心沉默片刻,铁枪的枪杆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时,里间的门帘动了一下,杨康站在那里,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看着父亲和妹妹(他在心里已开始这样认为了),看着这个在漂泊中艰难维系的家,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爹,无论去哪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

杨铁心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回答,但那擦拭铁枪的动作,却莫名地轻快了几分。

千里之外,这一家人,带着满身风尘与旧日创痕,蜗居在这南方小镇的客栈里。未来如同窗外深邃的夜色,迷茫未卜。血缘的牵绊曾被斩断,如今在颠沛流离中正被一丝丝重新缝合。那一点历经磨难仍未熄灭的亲情,便是这长夜里,唯一可以彼此依偎的微光。

晨曦微露,大理国境一处无名山谷里,雾气正沿着苍翠的山脊缓缓流淌。

杨康立于林间空地,双目微阖,《归元吐纳诀》的心法在体内缓缓流转。这数月来,他每日勤修不辍,原本因养尊处优而略显虚浮的内息,如今已变得沉凝而充沛。真气如溪流,沿着经脉周而复始地运行,每一次循环,都仿佛在冲刷着过往的尘埃与滞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阻碍已久的关隘正在真气的不断冲击下微微松动。

他忽然睁开双眼,精光一闪而逝。抄起倚在身旁的铁枪,手腕一抖,枪身震颤,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中平枪,一点寒芒先至!”

他低喝一声,正是昨日杨铁心所授杨家枪法的起手式。枪尖刺破晨雾,轨迹笔直如线,劲力凝于一点。没有了王府演武场那些华而不实的招式,这沙场搏杀之术,简洁、狠辣,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身形转动,步法沉稳,枪随身走。

“回马枪!”

“破风式!”

一招一式,虎虎生威。铁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或刺、或扫、或挑、或砸,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每一枪都力求精准,深得杨铁心所强调的“稳、准、狠”三味。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但他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杆枪和假想中的敌人。

一趟枪法演练完毕,他气息略促,胸膛起伏,但体内真气却因这番运动而更加活泼泼地涌动起来。他放下铁枪,目光转向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树。

《九阴神爪》的运劲法门悄然浮上心头。没有了瓜果供他练习细微掌控,他便将这凌厉爪功转向了更坚硬的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五指微曲,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真气瞬间灌注指尖,手臂肌肉骤然绷紧。

“嗤!”

五指如钩,猛地插入树干!木屑纷飞,树身上赫然留下五个清晰的指洞,深入寸许。与先前只能抓烂瓜果相比,其穿透力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并未停顿,左手随之探出,又是一抓!紧接着,双手连环抓出,或直刺,或横划,或斜撩。起初还有些生涩,但数招之后,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指尖划过树皮,留下道道深刻的沟壑,碎木屑簌簌而下。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全身心沉浸在这种以硬碰硬、摧枯拉朽的破坏感中。真气在指尖奔腾,每一次抓击,都仿佛要将体内那股日益增长的力量尽数倾泻而出。树干在他疯狂的抓击下微微震颤,松针如雨般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气息悠长。看着眼前布满爪痕、几乎被剥去一层皮的树干,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他又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味刚才运劲的细微之处,思考着下一次如何能做得更好。

晨光穿过林间,照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那棵布满创伤的树,以及地上散落的、带着清新木香的碎屑。

晨雾尚未散尽,林间回荡着铁枪破风的嗡鸣与利爪撕扯树皮的闷响。杨康刚将一套杨家枪法使完,正对一颗松树练习《九阴神爪》的运劲法门,五指深深嵌入树干,眉头紧锁,体会着真气灌注指尖的微妙变化。

突然,他耳朵微动,捕捉到远处随风传来的隐约嘈杂声,粗野的呼喝,还夹杂着一种他听不懂的、古怪的口音。

他立刻收势,眼神锐利地望向声音来源。略一迟疑,他提起倚在树边的铁枪,身形一展,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循声潜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只见一条林间小道上,七八个手持钢刀、衣衫褴褛的山贼,正围着一个身穿暗红色僧袍的僧人呼喝攻击。那僧人身材高大,面部轮廓深邃,鼻梁高挺,肤色黝黑,一看便知绝非中土人士。他手中并无任何兵刃似乎也不会武功,口中不断念诵着晦涩的词语,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祈求。他死死护着身边一个粗布包袱,显然那是山贼的目标。

盗匪们见僧人不肯交出包袱,下手更恨。一个疏忽,只听“嗤啦”两声,臂上与后背同时被钢刀划中,鲜血瞬间涌出,伤口极深,几可见骨,他闷哼一声,脚步踉跄。

杨康见状,不再隐匿。他清啸一声,铁枪一抖,如毒龙出洞般从林中疾射而出!

“兀那贼子,休得伤人!”

他声到枪到,一招简洁狠辣的“中平枪”直取首当其冲那名山贼的咽喉,逼得对方慌忙回刀格挡。杨康这些时日的苦修此刻尽显成效,体内《归元吐纳诀》修炼出的真气沛然流转,灌注枪身,使得寻常的杨家枪法也威力倍增。但见他枪影翻飞,或刺或扫,招式沉稳老辣,虽未下杀手,却也片刻间便将几名山贼打得东倒西歪,筋断骨折。

山贼见这少年如此悍勇,枪法精奇,心知遇上了硬茬子,发一声喊,搀扶起受伤的同伙,狼狈不堪地逃入山林深处。

杨康也不追赶,收枪而立,转头看向那受伤的僧人。那僧人见他赶来,紧绷的神情一松,但因失血过多,脸色已然苍白。他单手捂着伤口,对着杨康合十行礼,口中说出一连串急促而古怪的语言,眼神充满感激,却也带着痛楚。

杨康试着用汉语问道:“大师,你没事吧?听得懂我说话吗?”

那僧人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微微摇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杨康心下明了,这果然是个语言不通的外邦和尚。他皱了皱眉,见对方伤势严重,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便不再多言,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僧人,示意跟我来。

将僧人带回暂住的农家小院,杨铁心与包惜弱见状都是一惊。穆念慈立刻取来清水、布条和金疮药。她虽非专业医者,但江湖儿女,处理外伤倒也熟练。她小心翼翼地剪开僧人的僧袍,看到那深可见骨的刀伤,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仔细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那僧人虽疼得额头冷汗涔涔,却始终紧咬牙关,不曾呼痛,只是偶尔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看忙碌的穆念慈,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杨康,流露出感激之情。

次日,僧人的精神稍好,但伤势依然沉重,显然无法独自赶路。经过一晚连比带划、鸡同鸭讲般的沟通,那僧人似乎明白了杨铁心一家询问他的去向。他艰难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封被保存得很好的信函,信封上用一种奇特的文字写着地址,但在信封角落,却也用汉字模糊地标注了一个大致的地名。

杨铁心与家人商议,他们南行原本也无固定目的地,只是寻求安身之所,大理国气候温润,远离中原纷争,本就是考虑的方向之一,与这僧人的目的地大致相同。杨康看着那僧人虚弱却坚持的模样,想起昨日他死护行李的执着,心中一动,对杨铁心道:“爹,此人孤身在外,又受此重伤,若弃之不顾,必死无疑。反正我们也要南下,不如顺路护送他一程,也算积下一桩功德。”

杨铁心沉吟片刻,看了看儿子眼中闪烁着光芒,那是路见不平的侠气,点了点头。

于是,休整一日后,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伤重的天竺僧,杨铁心一家护卫在旁,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途。队伍中多了一个沉默而奇异的成员,前路未知,但一份偶然的侠义,似乎正悄然改变着他们的命途。

一行人辞别市镇,踏上朝圣之路。

起初尚是寻常山径,马蹄踏在落满松针的泥土上,沙沙作响。林木葱郁,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细碎的金斑。溪流潺潺,其声清越,与鸟鸣相和。那天竺僧虽伤势未愈,靠坐在马车中,但见此清幽景色,眉宇间的痛楚也似舒缓了许多,口中低诵着听不清的梵音,与这山野之趣隐隐相合。

越往前走,人烟愈稀,道路也愈发模糊,仿佛自然之力正悄然抹去人世的痕迹。杨康一马当先,时而需拔出腰间短刀,斩断横生的藤蔓与荆棘,方能容马车通过。他循着采药人或樵夫隐约的足迹,目光锐利,神情却比往日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之气,间或传来几声空灵的鸟鸣,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连一向活泼的穆念慈,也只是默默跟在车旁,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路况逐渐险峻。行至一处,但见两山夹峙,一道幽深峡谷横亘眼前,下方水声轰鸣,雾气弥漫。原有的木桥早已朽坏,只余几根孤零零的残桩。

“爹,你们在此稍候,我先行探查。”杨康沉声道。他深吸一口气,《归元吐纳诀》修炼出的真气在体内流转,身形一展,便如一只灵猿般借着崖壁突出的岩石几个起落,轻盈地跃至对岸。他仔细查看,发现对岸岩壁上有铁索嵌入的痕迹,只是索链已断。

“需得重新架索!”他扬声喊道,随即解下车上备用的粗麻绳,将一端牢牢系在对岸古树之上,另一端抛回。杨铁心接过,同样固定结实。如此,一道简易的索桥便算完成。马车自是无法通行,杨康又返回,小心地将那天竺僧背负在身上,施展轻功,脚踏麻绳,稳稳当当地再次渡了过去。穆念慈则扶着包惜弱,杨铁心断后,一家人互相扶持,依次渡过这“黑龙潭”般的险阻。

至此,世俗的纷扰已被彻底隔绝于身后。那天竺僧伏在杨康背上,感受着这少年沉稳的步伐与有力的臂膀,眼中流露出更深沉的感激与一种看待可造之材的期许。

穿过峡谷险阻,道路反而似乎平缓了些,但却是在云雾之中向上盘旋。一行人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四周白茫茫一片,五感似乎都被削弱,唯有脚下湿滑的石阶清晰可辨。山风过处,松涛阵阵,如梵唱低吟。

这段路考验的是耐心与定力。杨康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云雾拂面,带着沁人的凉意,仿佛能洗涤心尘。在这片纯粹的寂静与苍茫中,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往:王府的富贵荣华、赵王府的勾心斗角、与亲生父母重逢的波折、一路南来的艰辛……诸多画面纷至沓来,又在这云雾中渐渐模糊、沉淀。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曾经的骄矜、怨怼与迷茫,似乎正被这山间的雾气悄然带走。他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时间都已失去意义,唯有前方需要护送的僧人,以及身边家人的气息,是真实的指引。

当云雾渐渐稀薄,最终散开,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恢弘的殿宇,没有华丽的门庭。只见几间简朴的茅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与周遭的苍松、翠竹、奇石浑然一体,仿佛天生便长在那里。篱笆围出一方小院,院中有一畦菜地,绿意盎然。几株古松下,摆放着石桌石凳。

空气中,能闻到一缕淡淡的檀香,若有若无。一位身着粗布僧袍的老僧,正拿着扫帚,不疾不徐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神情安详,动作自然,仿佛与这山、这云、这风已融为一体。

那天竺僧见到此景,眼中顿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挣扎着从杨康背上下来,不顾伤势,朝着那扫地老僧合十深深一拜,口中说出那一连串古怪却充满敬意的音节。

杨康一行人站在篱笆外,看着这简净至极却充满了安然与祥和气息的所在,一路的风尘与疲惫仿佛瞬间被涤荡干净。他们知道,这趟艰难的护送之旅,终于抵达了终点。而这终点所蕴含的禅意与宁静,也悄然浸润了他们的心田。

暮色四合,苍山如黛。

滇南的群山在夕阳余晖中显露出沉静而神秘的轮廓。杨康一家跟随着那扫地老僧,沿着一条被落叶与苔藓覆盖的崎岖小径,向着山谷深处行去。连日来的奔波劳顿,让包惜弱面色略显苍白还好有穆念慈一路照伴,杨铁心虽依旧腰背挺直,眉宇间却也难掩疲惫。唯有杨康,虽同样经历长途跋涉,却因年轻力壮,加之内力已有根基,此刻仍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目光不时扫过周围愈发幽深的景致。

山谷中雾气渐起,如轻纱般在林间缭绕,远处传来潺潺水声,更添几分静谧。那引路的老僧始终沉默,步履轻盈,仿佛脚不沾地,只偶尔回头示意方向,眼神平静无波。

约莫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依山而建的简陋屋舍出现在眼前,几间茅屋,一圈竹篱,构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清修之地。居中那间最大的茅屋,门楣上挂着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匾,上书两个古朴的大字——“禅林”。笔力苍劲,隐隐透出一股平和而坚韧的气息。

“几位施主,请在此稍作歇息。”引路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温和,“师父他老人家正在入定,稍后便会相见。”说罢,他推开柴扉,引众人入内。

茅屋之内,陈设极为简朴,一桌,数凳,一榻,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意境空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与檀香混合的味道,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安宁下来。那扫地老僧悄无声息地退去,仿佛融入了这山间的云雾之中。

重伤的天竺僧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内室静养,有一位僧人接手照料。杨铁心与包惜弱在外间坐下,立刻有僧人奉上热茶。那茶汤色泽澄黄,入口微苦,回味却有一股奇异的甘甜与清凉,瞬间涤荡了喉间的干渴与身体的疲惫。连日来的惊惧与辛劳,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舒缓。

杨康却没有立刻坐下休息,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与起伏的山峦,心中思绪翻涌。南来之路,危机四伏,那天竺僧的身份,这处隐于深山的寺庙,还有那即将见面的大师,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他下意识地运转起《归元吐纳诀》,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感官变得愈发敏锐,能清晰地听到远处松涛阵阵,近处虫鸣唧唧,甚至能感受到这茅屋之中,那股沉淀了岁月的宁静力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内室的帘栊被轻轻掀起。

一位身着粗布僧袍的老僧缓步走出。他须眉皆白,面容清癯,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同山涧清泉,深邃仿佛夜空星辰,开阖之间,流露出一种洞悉世情的智慧与悲悯。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与这片山峦的呼吸融为一体。

他目光平和地扫过杨铁心、包惜弱,穆念慈,最后落在窗边的杨康身上,双手合十,用略带滇地口音、却异常清晰沉稳的汉语说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慈悲为怀,仗义援手,救老衲师兄于危难,跋涉艰辛,护送至此。此乃莫大善缘,老衲感佩于心。”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在这简朴的茅屋中缓缓荡开。

杨康闻言,当和父母和穆念慈一同郑重还礼,姿态谦和,礼数周全。“在下杨康。”他声音清朗,随即侧身引见,“这二位是家父家母,这位是在下的义妹。”

中年僧人闻言,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更深了些,宛如春风拂过莲池,荡开浅浅涟漪。他再次双手合十,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沉淀已久的雍容气度。

“老衲失礼了,还未曾通报名号。”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这简朴的茅屋中显得格外沉静,“贫僧俗家姓名,早已忘却多年。蒙师父赐予法号,上‘一’下‘灯’。”

“上‘一’下‘灯 …... 一灯 …….!”

~第三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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