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颜是被冻醒的。
窗外的雨还没停,风卷着潮气往阁楼里钻,她裹紧了母亲的羊毛毯,指尖却还是冰凉。床头的玻璃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碎玉簪的棱角被雨水浸得发亮,像撒在罐底的星星,又像谁没哭完的眼泪。
她坐起身,摸到枕头下的日记本——那是父亲的遗物,昨天被雨水泡得发胀,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她把它摊在窗台上,用镇纸压着,阳光透过雨雾斜斜地切进来,照在“清颜今天画了只丑鸭子”那行字上,墨迹晕开的地方像片小小的湖。
楼下传来房东阿姨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清颜,下来吃早饭呀,蒸了红糖糕。”
苏清颜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踩着木楼梯往下走。楼梯板“吱呀”作响,像老太太在叹气。厨房飘着糯米的甜香,房东叔叔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发红:“醒啦?快来,刚出锅的,沾点桂花酱吃。”
红糖糕上还冒着热气,苏清颜咬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没抵过心口的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在煤炉上蒸红糖糕,蒸好后用筷子戳个洞,往里面灌点蜂蜜,说“给我们清颜补补脑子”。
“姑娘,”房东阿姨把一碗豆浆推到她面前,“昨天那个打电话的先生,又来啦,在门口站着呢。”
苏清颜的手顿了顿,红糖糕的碎屑掉在桌上。她抬头往门口看,雨幕里立着个黑色的身影,是沈知珩。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衬衫,湿冷的布料贴在肩上,头发滴着水,像只落汤的大型犬。
“我去看看。”她放下筷子,起身时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跑到门口时,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像针。沈知珩看到她,眼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手里攥着个木盒子,指节泛白:“我……我雕了点东西。”
苏清颜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滴水的衬衫领口——那里别着枚小小的玉兰胸针,是她去年给他画的设计图,当时他皱眉说“太素了”,却一直戴着。
他把木盒子递过来,盒盖边缘还沾着木屑。“打开看看。”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盒子里铺着深蓝色的绒布,上面躺着支玉簪。不是新的,是用那些碎玉拼起来的。断裂的地方被打磨成了花瓣的形状,几片碎玉错落着粘在一起,倒像朵半开的玉兰,最底下还坠着颗小小的银铃,是用她那只银镯子融了重铸的。
“我找了玉雕师傅学了三个月,”沈知珩的喉结滚了滚,“可能……不太好看。”
苏清颜的指尖碰到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往上爬。碎玉的棱角被磨得光滑,却还是能摸到拼接的痕迹,像两道伤疤靠在一起取暖。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玉簪的样子,指节白得吓人,那时她不懂,现在忽然懂了——有些东西碎了,不是要扔掉,是要记得疼。
“铃响吗?”她问,声音有点抖。
沈知珩点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银铃。“叮”的一声,轻得像雪花落在地上。“我想……你走夜路的时候,听到声音,就知道不是一个人了。”
雨忽然大了,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苏清颜捏着玉簪,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绒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沈知珩,你知道吗?我爸日记里还写过,说你小时候偷我家的红糖糕,被我妈追着打。”
他愣了愣,也笑了,眼角的红血丝淡了点:“那时候你总跟在我后面,喊‘坏蛋’,手里还攥着根小木棍。”
“你还抢我的画笔,把我画的丑鸭子改成了天鹅。”
“你非说天鹅是白色的,硬要往我画的黑天鹅身上涂白颜料。”
雨里的对话像泡在水里的糖,慢慢化开来,甜丝丝的,又带着点涩。苏清颜忽然想起母亲信里的最后一句:“玉碎了,光还在。”原来真的是这样,碎玉拼起来的光,比原来的更亮,因为每一片都带着疼的印记。
她把玉簪插进头发里,银铃贴着耳垂,轻轻晃。“走吧,”她往阁楼的方向走,木楼梯又开始叹气,“上去坐坐?我给你泡杯茶,去年的雨前龙井,有点受潮了,将就着喝。”
沈知珩跟在她后面,脚步放得很轻,像怕踩碎了什么。阁楼的窗开着,风把稻田的绿吹了进来,混着雨气,裹在身上软软的。苏清颜弯腰去拿茶叶罐时,沈知珩忽然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清颜,我以前……对不起。”
她的背僵了僵,茶叶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茶叶撒了一地,像绿色的星星。“别说了。”她转过身,指尖触到他衬衫上的水,凉得像那年他在医院走廊里的手——她急性阑尾炎发作,他背着她跑了三条街,衬衫被汗浸透,比现在还凉。
“我知道。”苏清颜抬手,摸到他下巴上的胡茬,扎手,“你那时候,比我还小呢。”
沈知珩的胳膊收得更紧了,把她往怀里按了按,像要嵌进自己骨头上。“我找了你五年。”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发颤,“你走的那天,我去你家,只看到空房子,墙上还贴着你画的稻田。”
“我去了海边,你说过喜欢看飞鱼的地方,我守了三个月,一只也没看到。”
“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不信。”
苏清颜的眼泪又下来了,打湿了他的衬衫,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想起在打印店的日子,老板娘总说“清颜你看,那个开宾利的先生又来了,在对面树下站着呐”,她假装没听见,却会偷偷把画的稻田往窗外挪了挪,让他能看见。
“沈知珩,”她推开他一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她的影子,“玉簪我收下了。”
他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
“但是,”她拿起窗台上的玻璃罐,晃了晃,碎玉在里面叮当作响,“这些碎片,我也要留着。”
留着它们,像留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来得及的拥抱,留着那些疼过的、冷过的、却没被浇灭的光。
雨慢慢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照在阁楼的地板上,拼出块亮堂堂的形状。苏清颜把新拼的玉簪别在发间,银铃轻轻响,和玻璃罐里的碎玉声应和着,像支不成调的歌。
沈知珩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茶叶。“我给你重新买罐好的,明前的。”
“不用,”苏清颜蹲下来,捡着茶叶梗,“受潮的茶叶,慢慢烘,也能喝出香味的。”
就像有些碎了的东西,慢慢拼,也能拼出比原来更暖的模样。窗外的稻田绿得发亮,远处的山尖露出点白,像画里没干的留白。苏清颜看着沈知珩的侧脸,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忽然觉得,这雨下得真好,把该洗的都洗干净了,把该留的都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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