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柳絮儿是整个茶馆起到最早的，洗烫茶具、准备早点，轻手轻脚做完这些，其她人才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早点，懊恼一阵，决心第二天早起，却还是不及她早。
渐渐的每个人就习惯了，不争早上的活，只是在傍晚时对着堆成小山的餐盘茶具，一起将柳絮儿赶回房里休息。
今早陈沅兮迷迷糊糊睁眼时，却听到细微的呼吸声从不近不远处传来，隔着层帘子，模糊的看到床上隆起的小山，知柳絮儿还在酣睡。
想来是昨日耗费了太多精气，能好好睡一觉也好，醒来或许心里就会好受些。
眼神涣散的盯着帘子醒了会神，想起昨日张阿婆给的胭脂还放在床头。
她蹑手蹑脚把胭脂放在柳絮儿枕边，遮好帘子，踮脚背身出去，轻手关上了房门。
前厅几人正在忙碌。
“昭儿姐姐。”
雀儿看到她，挥挥手，朝她打招呼。
“早啊，小雀儿。”
陈沅兮笑着回了她的问候，闪身进了后厨。
“孟姐姐，可否多做份糕点，我拿去给张阿婆尝尝。”
蹲在孟青梧脚边，陈沅兮仰头，一脸真诚的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孟青梧了然一笑，有些吃味道：“怪不得张阿婆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
“姐姐做的糕点这么好吃，我当然要让更多人吃到。”
陈沅兮如实回答，哄得孟青梧脸笑开了花，搅面糊的手都有劲了几分。
她最拿得出手、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做出的糕点与世上任何糕点比，都毫不逊色，昭儿倒是拿准了自己，后知后觉般摇头笑笑，孟青梧往碗里加了比往常多出一份的量的面粉。
“从前不知昭儿这般嘴贫。”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嘛。”
俏皮的朝她眨眨眼，陈沅兮从外面墙角处堆的柴火里抱进来一把，开始给炉子生火。
孟青梧从她的话里辨不出有几分真假，只得继续搅动手里面糊。
一墙之隔外，徵羽正蹲在窄廊中洗烫茶具，今日她替了柳絮儿大部分的活。
过了辰时的忙碌，陈沅兮端着一盘盖在锅中，还冒热气的糕点，敲响了张阿婆的屋门。
轻叩三声，屋里传来急促的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来啦！来啦！”洪亮的嗓音惊醒了树上沉睡的鸟儿，扑腾着翅膀盘旋飞到了高处。
开门见到是陈沅兮，张阿婆的眼瞪得能放下两个眼珠子，惊喜道：“昭儿来了，快进来，阿婆给你洗果子吃，你来得巧，昨日王府管事刚拿给我的。”
“阿婆慢些，我扶您进去，看，我还求孟姐姐做了糕点带给您。”
陈沅兮一手搀上张阿婆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身后端出个巴掌大的陶瓷盘，在她面前晃了晃。
凑近嗅了嗅，糕点散发出麦子的清香，张阿婆笑得更深了，砸吧砸吧嘴盘算道：
“那我要再斟壶好茶才不算糟践孟丫头做的糕点。”
侧身进来，衣服刮蹭到茂密的枣树，院子的全貌一览无余。
四周砌了矮墙，与其它房屋分隔开，门房间不过十步距离，种满了花草，现在的节气，花虽焉败，茂盛的绿却还没被枯黄盖过，看得人心情都要豁达几分，中间摆着个方形小矮桌，旁边只放了一把躺椅，外面挂的刚浆洗过的衣服，也都属于张阿婆。
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陈沅兮朝正弯腰在旁舀水，淘洗果子的张阿婆朗声喊道：
“阿婆，我帮您。”
把盘子放在木制方桌上，陈沅兮接过张阿婆洗完的果子放到桌上，跟着她去里屋拿了把四条腿上绑了布条的小木椅，又小跑过去拿茶具。
活像只辛勤的小蜜蜂，在花草间打转。
桌上被东西挤满，张阿婆满意点点头，可算在躺椅上坐下，轻摇着手里的蒲扇，赶着不时凑上来的蚊虫。
“昭儿快吃，阿婆眼睛不好使了，要是叫这些小虫子钻了空子，就糟践了一桌的好东西。”
“好，”陈沅兮抓起一把翠绿的果子，又拿了块糕点放到张阿婆手里，“阿婆也吃。”
满怀期待的一眨不眨的盯着张阿婆，直到她抿下一小口糕点，陈沅兮才咬了口手里的果子，口感清脆，咽下去后舌尖发涩，大约是还未熟好，或是品相不佳。
几口啃完了半拳大的果子，她看着张阿婆甜甜一笑道：“好吃。”
“好吃就多吃。”张阿婆掸掉了落在衣衫上的糕点渣，喝了口茶漱口，又在盘子里拿了块糕点，赞叹道：
“没想到孟丫头手艺这般好，年纪大了吃不了甜的，一直没去尝尝，竟差点错过如此美味的糕点，甜而不腻，入口松软，就连那荷花园与孟丫头做的比起来也不过如此。”
“我今日与孟姐姐还说，这么好吃的糕点，若是只有这巷子里的人吃过，实在可惜。”
陈沅兮也拿起了块糕点，一脸惋惜，小口小口的吃着，看起来对这块糕点格外珍视。
张阿婆停下扇蒲扇的手，挡住嘴凑近些，神秘兮兮道：
“你可别嫌我说话难听，在你们那间小茶馆里，真是白瞎了她的手艺。”
陈沅兮又何尝不知，想起孟青梧昨日对她说过的话，这间茶馆已是她最好的去处，可惜“酒香不怕巷子深”并不适用，茶馆的顾客只是些平头百姓，哪里说的动富贵人家光顾，因此也只能赚些毛利，茶水、糕点定价要比街市上低四五倍。
“阿婆说的都是实话，只是这世道，您也知女子求生不易，昨日柳姐姐的爹，还寻来茶馆向她要钱。”
说着说着，陈沅兮眼角就落下了滴泪。
模样实在惹人疼惜，张阿婆未急着接话，在身上摸出块帕子，塞进她手里。
连连叹气才道：
“每次一来就闹得人尽皆知，昨日我才回来，遇到那冯婆子，她拉着我不让我走，惟妙惟肖的给我说了一遍柳儿他爹如何耍赖，姑娘家脸皮薄，你回去可要嘱咐她别放在心上，我们都知是她爹拖累了她，柳儿是个好孩子。”
挥舞着手里的蒲扇，张阿婆倒也讲的绘声绘色，陈沅兮差点被她逗笑，借拭泪掩下了笑意，给她递了杯茶。
“阿婆喝茶润润嗓子，柳姐姐瞧着还好，昨日大家担心她，她反倒安慰我们，说这又不是头一遭了，她经受的住。”
“你才来没多久，从前不曾见过，有时三四个月不来，有时一月来四五次，次次招式不同，柳儿那孩子可怜，闹到官府也拿她爹没办法。”
张阿婆陷入回忆，苍老的双眼直勾勾望着远处，越说眉头皱的越深，叹息声不止。
“会好的，阿婆，柳姐姐这般好的人，老天怎忍心磋磨于她？”
这话她说与张阿婆听，也说与自己。
柳絮儿待人温和真诚，勤劳肯干，人长得好，又有技艺傍身，若这世道放她一线生机，可以摆脱赌鬼爹，可以投入于一个行当，这样可靠的人，靠自己，怎会过的差？
一点一点啃着手里最后一个果子，陈沅兮暗暗思扶，女子个个这般好，怎就有翅难展。
“不说这些了，说来说去也只能替柳儿干着急，我牙口不好，这果子你走时都带了去，给茶馆的姑娘们尝尝，我那些不孝子孙，留我一人孤苦伶仃，不及昭儿才见一面，昨日我只当是寒暄，未曾想你竟真的来了。”
张阿婆笑的苦涩。
“往后只要有空，我便常来。”
挺直脊背，陈沅兮看向张阿婆的眼睛，认真许诺。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又做了卖婆的生意，整日见的都是些人精，今日开门时只以为这孩子是一时兴味，此刻望着她如一汪海水，一尘不染的眸子，一阵恍惚。
张阿婆先移开了视线，扇着手里的蒲扇，开怀一笑，“好孩子，阿婆往后便在院里等你，可莫要失约。”
“当然！”
陈沅兮应的直接了当，张阿婆满意点头，又拿起块糕点，嘴里哼着昨日在王府新听到的戏曲，没头没尾的与她讲起些从前的琐事。
“同你这般大时，我还同阿爹阿娘住一起，村里人都知张家丫头模样好。”
“屋前的泥泞小路被求亲的人踩实，我偏偏看中了那一人。”
“幼时晚上睡不着，阿娘总给我讲故事，保准是你没听过的。”
……
东一嘴西一嘴，并不连贯，却都是到了这个年纪，无意识想要抓住的珍贵记忆。
絮絮叨叨的念叨陈沅兮并不觉得烦，也未感到困乏，身体反而舒展，仿佛回到了清幽宫，母妃还在她的身边。
如若以后有机会，能听母妃亲口讲讲从前的事，该有多好。
张阿婆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像是蚊蝇翁叫，听不清在说什么，侧头看她手里的蒲扇早已滑落，手搭在胸前，眼皮强撑着还留一条缝隙。
趁她未完全睡着，陈沅兮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阿婆，我先回茶馆帮忙啦，明日再来找您。”
说完还在她眼前摇了摇一小篮果子。
见张阿婆点头，便轻手轻脚出了她的院子。
回到茶馆，迎面看到了不停向外张望的赵金姑，一见她进来就蹙眉道：“哟，还舍得回来？”
如今她寄身于此，擅自离开，错在自己，于是陈沅兮放软声音道：“我去找张阿婆说了会话，耽误的久了点，闭店后前厅交给我一个人收拾，让我将功补过可好？掌柜的。”
“我若点头答应，她们几个又觉得是我苛待你，走吧走吧，马上客人又要多了。”
赵金姑摆摆手，拒绝了她的提议。
“好嘞！”咧嘴一笑，陈沅兮小跑向雀儿等人，高声呼喊，“快来！张阿婆给我拿来了些果子，说是昨日王府管家给的，让我们分着尝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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