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像一个迟钝的磨盘,缓慢地碾压着偏院里的光阴。那包沉甸甸的银元,被燕翎随意地推到了脚踏的最角落,沾满了汤药泼洒后溅上的褐色污渍,像被遗忘的耻辱印记。
孙妈每日里进出变得愈发小心翼翼,像一只警惕地贴着墙根移动的老鼠。她会按时送来热腾腾的药汤和清粥,也会更换掉沾染了陈旧血污的绷带,用药水替他拭净那些触目惊心的淤伤。
她动作很轻,大多数时候低着头,那双枯枝般的手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哆嗦。当她擦拭燕翎颈侧最深的指痕时,浑浊的泪水会无声地滑落,滴在擦洗盆里,瞬间便被浊水吞没。
她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抽泣声,只是肩膀塌得更厉害,腰弯得更深。燕翎大多时候只是沉默。药来便喝,粥冷也无所谓。他像一台被拆卸损坏后勉强运转的机器,失去了对外界应有的反馈。
眼睛总是望着窗外那方四角的天空,看着庭院里干枯枝条上化雪的脏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发出单调又沉闷的“哒…哒…”声。
屋里的药味、血味混杂着外面雪水融化的潮气,像一层粘稠的茧,把他紧紧包裹其中。那道被徐震山撕裂的、由内而外蔓延的创伤,在身体的每一寸神经末梢顽固地制造着持续不断的钝痛和尖锐的抽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动着遍布全身的伤痕,提醒他昨夜的梦魇并非虚幻。徐震山再没有踏入这个偏院。日子凝滞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血。
直到第六日清晨,雪后初晴。没有孙妈熟悉的、带着怯懦愁苦的脚步声。棉帘掀开,带进来的风异常冷冽干燥,还裹挟着一股陌生而浓烈的——花香?
不是庭院里草木的气息,是人工炮制过的、过分浓艳奢靡的花香,甚至带着点沉甸甸的陈腐气息。进来了三个人。
两个穿着深蓝府兵制服、抬着一个巨大木箱的壮汉,像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脚步落在厚地毯上依旧发出沉闷的响动。后面跟着的,是陈绍。
“东西放下,你们出去。”陈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府兵放下箱子,立刻躬身退了出去,目不斜视。陈绍这才缓缓踱步到屋子中央。他的目光先是飞快扫过床上闭目蜷缩、脸色在浑浊光线中显得格外苍白的燕翎,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随即被更加厚重的冰霜覆盖。
随即,视线落在燕翎露在被外的、缠着纱布的左手腕上,那里依旧能看出一圈惊心动魄的轮廓。
“大帅吩咐,让你戴上这个。”陈绍的声音打破了偏院维持数日的死寂,像碎冰投入水中,刺得耳膜生疼。
他没有解释什么“这个”,眼神转向那口笨重的木箱,示意了一下。接着,他又从军服侧兜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条似乎被摩挲过很多次,边角有些发软,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清雅娟秀的字。陈绍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落在燕翎脸上,语速缓慢,咬字清晰:“大帅还说,往后在这府里,在任何人面前,”
他顿了顿,像是在咀嚼每个字的重量,“你就不再是荣庆班的燕翎了。” 他将那纸条搁在床头小几上,压在未喝完的药碗旁边。
纸上墨痕清晰地展露: “婉娘遗曲”。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穿了燕翎裹缠着重伤的层层麻木!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带毛刺的铁爪猛地攥住,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窒息般的剧痛中骤然冻结!
胸腔的伤处骤然撕扯开,他猛地弓起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不再是压抑的“嗬嗬”声,是撕裂喉咙的、带着血腥味的惨咳!
“咳!咳咳——!”肺腔被牵动得剧痛无比,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脸颊迅速涨红又褪成可怕的惨白。
他蜷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前几日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身下的锦缎,指节绷得青白! 陈绍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这一切,如同一尊无情的石像。直到那惊天动地的呛咳稍稍平息,只剩下嘶哑艰难的、夹杂着水音的喘息,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东西在这里,是给你的。
穿上它,戴上它。往后,你就是‘云深’。”
“云深……”陈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极其复杂,像是在品味这名字背后某种沉重的枷锁与无尽的虚幻,
“……或者,大帅叫你‘婉娘’时,你应着便是。”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耗尽了所有面对这残酷场景的耐心,
转身,军靴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短促的声响,不再停留地掀帘而去。屋子里只剩下未散的浓烈花香和压抑的、濒死猛兽般破碎的喘息。燕翎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疼痛。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小几上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条——婉娘遗曲。
每一个笔画都像一个嘲讽、一个诅咒!原来那夜的暴虐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更深入骨髓的侮辱的开始!
他不再是他!甚至连一个戏子的名字都不配保留!他被钉死在一个死人影子里,成为供人践踏抚慰的工具!
“嗬…嗬…”喉咙里翻滚着灼痛的血腥气,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汗水和潮红的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木箱。像一个等待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他艰难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冷厚实的地毯上。
身体的每一处伤都在尖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花香正是从这箱子里散发出来的。箱盖沉重。他用那只没缠绷带的右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掀开!
哗—— 箱盖打开的声音沉重喑哑。箱内。没有衣物。只有一件……一件铺陈开的、大红色的——凤尾裙?
不,是戏衣!一件极其精美的,大红底子金凤牡丹缂丝的旦角戏衣!裙裾层层叠叠,在暗淡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那金线仿佛要燃烧起来。
衣襟上别着一支足金镶嵌珍珠的华胜,光华璀璨。一根同色缂丝金纹的腰带搭在衣服上。而在这件灼人眼目的华丽戏衣之上,覆盖着一整层刚刚盛开不久的、雪白细密的——栀子花!
新鲜的花朵,花瓣洁白无瑕,嫩黄的花蕊簇拥着。它们在箱内铺陈开来,与那夺目的红金戏衣交叠,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栀子花的清雅早已被这层叠与箱中积存的沉浊混合,变成了另一种怪诞又甜腻的脂粉气息。
在这片令人炫目的红白金黄之上,在浓香与锦绣包裹的顶端,静卧着一张……面具。一张巴掌大小的玉面。
通体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籽玉,温润细腻,在昏暗光线下流动着内敛的光泽。那雕琢的容颜是精致而娴雅的——弯弯细眉下是微垂含蓄的眼眸,小巧挺直的鼻梁,饱满微翘的唇瓣。每一根线条都柔美流畅,带着一种被精心设计过的、温婉贞静的美,活脱脱一个藏在深闺里的古典仕女形象。
玉面内侧非常光滑,贴面的一侧打磨得极其柔润,绝不会刮伤皮肤。只在靠近鬓角和下颌的位置,有两个极其隐蔽的、类似暗扣的卡槽,显然是用来固定绳带的。这张玉面像是一件绝世艺术品,也像一副量身定做的、最完美的枷锁。
燕翎的呼吸停滞了。他站在敞开的箱子前,视线落在那个玉面上。那张脸……那么陌生,又那么清晰地勾勒出“婉娘”的影子。
它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光滑得反射着一点窗外渗入的、惨淡的天光,也映照出燕翎此刻失魂落魄、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残影。玉面上那微垂的眼帘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以一种超然于外的、空洞的、悲悯又残忍的姿态。
他伸出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灼烧了一下,猛地蜷缩回来。指尖冰凉,甚至比那温润的玉石更冷!
整个偏院寂静得可怕。连窗外雪水滴落的“哒哒”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艰难运作的心脏,撞击着破碎的肋骨,发出沉闷绝望的回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花香和玉面冰冷的触感交替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身体里那翻江倒海的剧痛、那股堵在喉咙里的血块,还有那层被强行撕开后暴露在冷空气下的神经……
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都在被这箱子里极致华丽下的冰冷祭品所凌迟! 他终于明白陈绍那句“往后你就是‘云深’”的意思。这就是他新的“行头”。
比荣庆班的戏衣更华丽,比梨园的名号更“尊贵”。却也是最彻底的剥夺!剥夺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丝身份和尊严!
他被要求穿上这身亡者的戏服,戴上这张亡者的面具,在这个囚笼里扮演一个永不消散的幽灵! 燕翎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再次探入箱子。
这一次,没有再退缩。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凉的玉面。触感是温的,带着玉石特有的质感,却又寒得刺骨。那光滑细腻的、非他所属的五官,在他指尖下毫无生息。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剧毒之物,捏住了玉面的边缘。
然后,一点点,缓慢地,将那面具举起。窗外惨白的光线穿过玉质的边缘,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非生非死的微光。他的视线被抬高,目光落在镜子中倒影的残破人影上——蓬乱如草的头发,脸颊残留的淤青与蜡黄的倦色,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下巴处新冒出的胡茬一片狼藉……这所有属于“燕翎”的、真实的狼狈与痛苦。
他闭上了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剧烈的疼痛像尖刀刺入,带着浓厚的血腥味翻滚不息。胸腔里那颗心在猛烈的绞痛后,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量,只剩下沉重的、死寂的下坠感。
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舞台上寒光四射、倔强不屈的眼睛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所有的痛苦和不甘、所有的屈辱与挣扎,如同退潮后的死海,沉淀了下去。
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和一种被彻底抽离了灵魂后的麻木。那空洞平静得可怕。他把手伸向箱子里那张雪白细密的栀子花丛下那叠灼目的红金戏衣,拨开那些还带着新鲜露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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