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是香的。檀香混着暖融地龙的干燥气息，还有炭盆里熏烤的松柏籽香气，丝丝缕缕，沉淀在紫檀木家具油润的表面。但这一切都压不住那股无处不在的、浓烈甜腻到令人头昏的腊梅冷香。
这香气无孔不入，甚至穿透了玉面具那层温润的阻隔，混着面具下闷窒温热的汗气，化作一根根粘稠冰冷的针，扎刺着燕翎鼻腔里脆弱的内膜。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股强烈的干呕冲动，又被硬生生咬紧牙关压回喉头深处。徐震山没有回头。他像是整个暖阁里最沉静的柱石，只余半身剪影，肩宽背挺地对着门的方向。
手里那支雪茄依旧燃着一点猩红的火光，烟灰在长衫柔软的褶皱上积了灰白的一小撮，如同落满了细雪。反倒是旁边的徐氏，目光坦然地从燕翎身上移开，落在了儿子那疏离得近乎僵硬的背影上，眉心细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啧……” 锦葵从燕翎身后挤上前来，轻薄的嗓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她手脚麻利地蹲下去检查那双半旧的青色布鞋上沾染的泥渍，指节分明的手指在鞋帮上轻轻一弹，灰尘簌簌落下，“真是……走路也不仔细，弄了这么多泥点，白糟践了夫人的地方。” 她刻意放大的抱怨，像一滴油溅入寂静的水面。
徐氏似乎并不在意这点灰尘，她微微抬手，声音温和平稳：“锦葵，你出去吧。吩咐厨下，点心快些送来。” 语气是平淡的命令。锦葵飞快地瞄了徐震山依旧不为所动的背影一眼，终究不敢再多话，不甘地应了声“是”，狠狠剜了僵在门口的燕翎一瞥，才扭着腰快步退出暖阁。
暖阁的雕花木门被轻轻地阖拢，隔绝了外面庭院里的天光风声。暖意融融的阁内，霎时只剩三个人。腊梅香气更浓，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长久的死寂蔓延开来，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切割神经。炭火在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如同燕翎胸腔里那颗被重负压得快要碎裂的心脏发出的残响。最终是徐氏。
她端起手边那盏白玉似的薄胎盖碗茶，指尖拈起小小的盖子，轻轻拂了拂漂在淡绿水面的茶叶梗。瓷器相碰，发出极细微、极清脆的一声“叮”。 “婉娘那孩子……走得急。” 徐氏的声音不高，像在陈述一段久远的事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惋惜，“难得你留下来了。” 她抬起眼，这一次，目光是真正地、仔细地落在了燕翎的脸上。或者说，落在他脸上那张冰冷光滑、无悲无喜的玉面上。
她的视线游移，如同鉴赏一件值得推敲的器物，最终停留在玉面下那露出小半截脖颈的、尚未褪尽的青紫指痕上。那双经历了太多世事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神色。 “从前在府里，婉娘最爱这种浓香熏衣的法子。” 她声音平和依旧，甚至带着点追忆往事的柔和，“如今看来，倒是用在你身上，更为恰当了。” 这话语如同淬毒的冰棱，裹在看似温柔的锦缎里。那“更为恰当”四字，每个字都像一只冰冷的手，穿透厚重的戏服，扼上燕翎早已伤痕累累的颈项！玉面下那层薄薄的空气瞬间被抽干，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
“震山。” 徐氏忽然将目光从燕翎脸上移开，转而投向一直沉默如山的儿子。声音还是那个调子，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敲打意味。徐震山夹着雪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替你娘斟茶。” 徐氏的话很平淡，却像带着无形的重压。她的手往前轻轻推了一下她那几乎未动的茶盏。徐震山的背影依旧挺直，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凝滞感。他没有立刻动作。猩红的雪茄烟头在昏暗的暖阁角落，如同一只蛰伏的赤红眼瞳，细微地、不稳地晃动了几下。薄而冷的烟圈，挣扎着缓缓自唇边逸出，飘在橘黄的灯火光影里，勾勒出扭曲变形的虚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暖阁里的炭火还在烧，腊梅香还在沉浮。炭盆里又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噼啪”。是炭心爆裂的声音。徐震山终于动了。他极为缓慢地转过身。那张深刻、煞气沉淀的侧脸终于暴露在暖阁充足的灯火下，额角几道细纹如同刀刻，嘴角压得更深，眼里的阴沉比平日更甚，翻滚着风暴前夕的、粘稠的阴郁。他没有看燕翎一眼。视线越过那片令他莫名烦躁的红金色身影，精准地落在母亲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压抑的暴戾，有不易察觉的挣扎，还有一丝深埋在骨血里的、对母亲意志的抗拒，最终都沉在深潭般的黑瞳底部。暖阁里的空气，凝固成了胶着的、令人窒息的膏状物，沉重无比。
徐震山沉默着。他的身形高大，笼罩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眼神在母亲那平静却暗藏审视的目光下阴沉地闪烁，像山雨欲来前层层翻涌的铅灰色云层。那股从雪茄里弥漫出的呛人烟气，裹着深重的煞意，在暖融融的梅香中顽强地弥散开来。
“震山。” 徐氏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里那抹敲打意味更清晰了几分，带着长久以来养成的、上位者不容忤逆的威压。徐震山喉结极为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了一块烧红的火炭。身体里某个阀门被强行拧开，一股更深的暴虐阴戾随之倾泻出来，几乎化为实质的气压。他终于缓缓抬起了垂在身侧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手背虬结着青筋的大手，朝着桌上那柄细嘴鹤颈铜茶壶伸去。动作……极其僵硬。冰冷的铜壶手柄握在掌心，像握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暖阁里只剩下极其细微的、茶水倾注的声音，却如同雷声滚过每个人的耳膜。滚烫的水柱冲入白玉茶盏，淡绿水汤撞击着杯壁。茶快斟满了。就在他僵硬地将铜壶放回原处的一刹那—— “砰！” 一声碎裂的脆响，像平地炸开的惊雷，骤然打破了死寂！ 是燕翎！ 他身体猛地一震！僵硬地往后退了半步！脚步虚浮踉跄间，后腰磕撞上了暖阁门框边的多宝格架！
一个原本就悬在格架边缘的、用来压线香的精巧白玉雕狮镇纸，猝不及防地被那猛烈的撞击带动，直直跌落下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寸许长的玉狮子砸落在地毯上原本无声。可偏偏，在它旁边，就在燕翎那双半旧青色布鞋的鞋尖前，刚刚被他慌乱后退时衣摆拂落在地的，是徐氏用来拨弄茶碗盖子的那只顶针大小的、精光夺目的金爪扣子！ 玉狮子沉重的身躯，好巧不巧地，正正砸在那细细的金爪上！ “铛啷——！” 一声刺耳的金玉碰撞锐响！ 那金爪扣子被沉重的白玉弹了起来！竟化作一道金色的弧光，如同戏台上夺命的暗器，倏然飞向燕翎的面门！ “唔！”燕翎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反应！那道金光的速度太快！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金爪扣子那尖锐弯曲的爪尖，正正地……弹在了燕翎脸庞左侧覆盖的白玉面具上！ 清脆如冰裂的细响瞬间炸开！ 那温润柔滑的白玉面具表面，以撞击点为中心，裂开了一道清晰的、寸许长的、闪电般的纹路！像美玉初生的胎记上，骤然迸开了无法弥补的伤痕！那裂纹在暖阁明亮的灯火下，映照得纤毫毕现，甚至反射出里面玉质深处若隐若现的冰晶结构！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徐震山猛地抬起了眼！那双原本布满阴郁沉戾的眼瞳，在猝然看到那玉面上清晰的裂痕时，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那裂痕直直刺了进去！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骤然在他眼底炸开！额角青筋瞬间毕露！
“混账东西！” 一声冰寒彻骨的怒喝，如同惊雷般轰然炸响！ 徐震山甚至不是冲着摔落物件的燕翎，而是猛地转向他母亲，那眼神凶狠得像是濒临决堤的凶兽！胸腔剧烈起伏，握着拳的手背上青筋虬结暴跳！ “不过是个小玩意！”徐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和尖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的优雅矜持第一次崩裂了一道缝隙，目光又惊又怒地扫过燕翎脸上那道清晰的玉面裂痕，又迅速投向儿子那张扭曲暴怒的脸，像是要用更高的声威压住他的爆发！她的保养得宜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盖碗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啪嚓——！”又一个炸裂声骤响！ 徐震山身旁小几上，一只刚刚斟满、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青花盖碗茶盏，被他那只紧握成拳、手背血管凸起的手猛地扫过！ 滚烫的茶水裹挟着碧绿的茶叶，如同泼天的怒火，猛地炸裂四溅！ 温热粘稠的液体，裹挟着碎裂的瓷片，兜头盖脸—— 泼在了僵立在门口，脸上刚刚增添了一道清晰裂痕的燕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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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面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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