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双水村，被一场热闹的婚礼点燃了。苏世宽家窑洞前的土院坝上，支起了油布棚子，几口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翻滚着，炖肉的浓香和炸油糕的甜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村书记家办喜事，虽比不得城里人排场，但在双水村也是顶顶体面的大事。村里男女老少能来的都来了，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争抢着撒落的花生和红枣，笑声、吆喝声、碗筷的碰撞声混成一片，驱散了冬日的萧瑟。
苏眉眉穿着一件半新的红格子罩衫，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嘴里含着一颗硬邦邦的水果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倚在窑洞门框上，看着院子中央。哥哥苏卫东穿着深蓝色涤卡中山装，胸前别着朵皱巴巴的红纸花，俊俏的脸上带着憨厚又幸福的笑容，比在定边砖厂拉砖时精神了许多。新嫂子陈莉莉穿着崭新的红呢子外套，那是苏眉眉从陆建民那里搜刮的钱临时在供销社买的，辫子上扎着红头绳，眉眼弯弯，脸上飞着红霞，被几个相好的姐妹簇拥着。父亲苏世宽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干部服，正陪着几位公社来的干部喝酒，脸上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开怀。母亲孙爱英穿梭在席间招呼客人，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透着亮光。后来双水村的老人每每讲古时，总提起苏老书记家的那对“花棒”（龙凤胎），有志气的很！
收音机里播放着欢快的《东方红》，声音洪亮，那是从刘金贵家借来的“红灯”牌，此刻正摆在窑洞最显眼的条案上，成了苏家“三转一响”最有力的证明。手腕上那块半新的“东风”表，在嫂子下偶尔抬手敬酒时，也恰到好处地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这一刻，所有的艰辛、算计、提心吊胆，仿佛都值了。窑洞是暖的，人心是热的。苏眉眉看着眼前这充满了烟火气的、踏实的幸福，感受着嘴里化不开的甜意，心底深处，一个无声的念头悄然升起：
“看，都好好的。苏眉眉在那边……放心吧。我会守住的。”
喜宴的喧嚣持续到日头偏西才渐渐散去。帮忙的乡亲们收拾着残局，苏家老两口累得够呛，脸上却还挂着笑。苏眉眉帮着把借来的桌椅碗筷清点好，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霜花还凝在枯草尖上。苏眉眉揣着那块用红布仔细包好的“东风”手表，提上两包用红纸细心捆扎的两提点心，槽子糕和江米条，又抓了一大把剩下的水果糖，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这次，她没去找陆建民。目的地很明确——县委家属院王雪梅女士。
家属院里静悄悄的。王雪梅正拿着个旧铝壶，在自家小院的花圃边浇几株耐寒的月季，水珠在枯枝上凝成冰晶。看到苏眉眉出现在院门口，她着实吃了一惊。
“眉眉？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头冷！”王雪梅放下水壶，连忙招呼，脸上带着真切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注意到苏眉眉手里提着东西。
“阿姨，又来叨扰您了。”苏眉眉走进小院，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比上次来吃饭时多了几分从容。
“昨天我哥哥办喜事，挺热闹的!给您和陆叔叔带点喜糖和点心。前些日子拜托陆建民帮忙借了块手表给我哥哥结婚时撑场面，现在完事了赶紧还回来。”她把点心和喜糖递过去，语气真诚。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恭喜恭喜啊！”王雪梅接过东西，脸上笑开了花，拉着苏眉眉的手问了些婚礼的细节，显得很高兴。
寒暄过后，苏眉眉拿出那个红布包，轻轻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阿姨，这是借的手表，真心谢谢了。”她巧妙地模糊了借表的对象，把功劳也分给了王雪梅。
王雪梅打开布包，看了看那块擦得锃亮的手表，点点头：“你们家办喜事，体体面面的！”她顿了顿，看着苏眉眉，“今天还借书吗？要不在我这里吃完饭再走？今个娘俩包饺子吧？要不阿姨一个人吃饭也没意思！”
苏眉眉微微吸了口气，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带着几分晚辈的恳切：“阿姨，下次吧。家里还乱糟糟的，我想帮我妈一块收拾收拾呢。就是是有件事……想厚着脸皮再求您帮个忙。”她斟酌着词句，“我哥现在在定边县拉砖，那活计太苦，不是长久之计。我想着，等这阵子过去，经济总归要复苏的，到时候有门技术傍身才踏实。听说……开车是个好营生，到哪儿都吃香。您……认不认识县里运输队或者哪里能学开车的地方？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门路？给我哥一个机会？”她没有提陆志国，只把希望寄托在王雪梅身上，姿态放得很低，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王雪梅听了，没有立刻答应，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她拿起水壶，慢悠悠地给另一株月季浇了点水，水声淅沥。“开车啊……这倒是个技术活。”她沉吟着，“现在这光景……运输队那边也乱糟糟的。不过，眉眉你说得对，有门手艺是好事。这样吧，”她放下水壶，看着苏眉眉，“这事我记下了。过些天，等建民他爸有空了，我跟他提提，让他帮着打听打听。他在县里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广些。你看行吗？”
“行！太谢谢您了阿姨！”苏眉眉心中一喜，知道王雪梅这是松口了，虽然没打包票，但肯让陆志国出面，希望就大了很多。她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起身，“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家里还有一堆事要收拾呢！”她适时地提出告辞，表现得懂事又利落。
王雪梅也没多留，把她送到院门口，看着她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巷子口，才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屋。这姑娘，看着文静，心思倒挺活络，为了哥哥，是真敢想敢开口。
傍晚，陆建民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两包红纸点心和一小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旁边还放着那块熟悉的“东风”手表。
他脚步顿住，拿起那块表，金属的表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人指尖的温度——以及那天在文化馆里，她伸手探入他裤袋时那磨人的、带着挑衅的触感。他眼神暗了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表盘。
“妈，苏眉眉来过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细看脸上有些许别扭的神情。
“嗯，上午来的。”王雪梅从厨房探出头，“来还表，还送了喜糖和点心，说是感谢。这孩子，倒是有心。”她顿了顿，想起苏眉眉的请求，“哦，她还说，想给她哥苏卫东打听个学开车的地方，我答应跟你爸说说，让他帮着问问。”
陆建民嗤笑一声，随手把表扔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呵！用完了就扔，还顺带再捞点好处。跑得倒快，连面都不照一个。哼......”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复杂。这女人，滑不溜手，鸡贼得很！摆出一副“两清”又“破罐破摔”的样子，用起他来倒是毫不手软。山洞的事成了她的筹码，成了她理直气壮索取的底气？真是……好得很！
王雪梅没听出儿子话里的深意，只当他是不满苏眉眉没亲自找他，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人家小姑娘家，办完喜事一堆事，来还东西道谢，心意到了就行了。”
是夜，陆家书房。
一盏绿罩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陆志国坐在书桌前，慢悠悠地翻着一份内参。王雪梅一边打理着手里的毛线，一边把白天苏眉眉的请求说了。
“……我看那姑娘是真心为她哥打算。老陆，你看……运输队那边，或者农机站，有没有路子能安排个学徒的名额？学开车，也算门正经手艺。”王雪梅问道。
陆志国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没有立刻回答，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显得心思难测。
“学开车……地方倒是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县农机站年后可能要扩编，会招一批学徒工，跟着跑运输和农机维修，学成了能转正。安排个名额进去，不算难事。”
王雪梅一喜：“那敢情好！眉眉知道了肯定高兴！”
“不过，”陆志国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妻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有个条件。”
“条件？”王雪梅愣住了，理毛线的手停了下来。
“你让苏眉眉那姑娘，”陆志国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要求，“去说服建民，让他答应去当兵。”
“啊？！”王雪梅彻底懵了，手里的毛线团差点掉在地上，“让眉眉去说服建民？这……这哪跟哪啊？建民那倔驴脾气，连我们的话都不听，眉眉一个姑娘家，还是他同学，能说动他？再说，这……这跟苏卫东学开车有什么关系？”她完全无法理解丈夫这匪夷所思的条件。
陆志国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份内参，语气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有没有关系，你不用管。你只需把话带给苏眉眉。告诉她，只要她能说服建民点头去当兵，苏卫东学开车的事，包在我身上。”他不再解释，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事。
王雪梅看着丈夫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满腹狐疑，想问又不敢多问。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和考量，只是这次，这道理和考量，她实在看不透。苏眉眉……建民……这两个名字被丈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几天后，王雪梅在图书馆“偶遇”了前来还书的苏眉眉。她把丈夫的意思，原原本本、带着满心困惑地转达了。
苏眉眉听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握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心里仿佛有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只化作一句无声的呐喊：卧槽！！老狐狸！卧槽！
陆志国这招，简直是釜底抽薪！他哪里是看不透？他分明是早就嗅到了她和陆建民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猫腻！用苏卫东的前程作饵，逼她去当说客，说服陆建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既是为儿子谋一条相对安稳的出路（在陆志国看来），也是要斩断她和陆建民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受控制的联系！一箭双雕，算盘打得噼啪响！
苏眉眉心底发凉，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丝苦笑：“阿姨……这……陆叔这条件，可真是……抬举我了。陆建民的脾气您也知道。我……我哪有那个本事说服他啊？”
王雪梅也一脸为难：“是啊，我也觉得你陆叔这要求太……太强人所难了。可他那个人，说一不二。眉眉，你看这事……”
苏眉眉沉默了片刻。哥哥的前程就在眼前，陆建民的去留……对她来说，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眼不见心不烦，有多远滚多远！。但让她去“说服”陆建民？她凭什么？又用什么身份去说？
“阿姨，”苏眉眉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平静，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坦然，“我……只能试试。成不成，我不敢打包票。陆建民的主意，谁也做不了。”她把“试试”两个字咬得很轻，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王雪梅看着她，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也只能这样了。难为你了，孩子。”
离开图书馆，走在清冷的县城街道上，苏眉眉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陆家的门槛，果然不是那么好迈的。那块“东风”手表还回去了，新的麻烦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些烦心事都甩掉。哥哥的婚事办完了，眼前的路还得一步步走。至于说服陆建民？呵，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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