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玹的死像一场寒雨,将深秋最后一丝暖意也浇灭了。高舒沅病得昏沉,连日低烧不退。恍惚间,她总是回到十四岁那年的杏花树下,慕玹笨拙地为她簪花,少年眼底的倾慕比春阳还要灼热。
"慕哥哥..."她在梦中呓语,眼角渗出泪来。
守在榻边的扈啸如动作一顿,执帕的手停在半空。烛火将他紧绷的侧影投在墙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这些夜里,他将奏折都搬来澄心园批阅,每每她梦中惊悸,他便搁下朱笔,在榻边坐到天明。
第五日破晓,高舒沅终于清醒。
晨光透过纱帐,映出扈啸如倚在榻边小憩的身影。他手中还握着北境军报,玄色常服皱得不成样子,下颌冒出青茬——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
她轻轻起身,取过锦被想为他披上,却惊动了他。
"醒了?"他立即探手试她额温,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摇头,目光落在他染墨的指尖:"王爷又是一夜未眠?"
"北境有些骚动。"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却将奏折反扣在案上,"再歇会儿。"
她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道:"慕玹八岁入宫,在我身边当了十年侍卫。城破那日,他背着受伤的我逃出皇城,在山洞里守了三天三夜。后来辗转江南,也是他一路护持..."
扈啸如沉默地听着,指节微微收紧。
"我知道他勾结崔相罪该万死。"她轻抚腕间素银镯,那里空荡荡的,所有饰物都被收走了,"只是想起从前,那个会为我摘杏花的少年,终究是死在了我的命令下。"
他起身取来一个檀木匣。里面密麻麻全是慕玹这些年的罪证——
与各路势力的往来信件,挪用军饷的账目,甚至还有计划利用她控制"惊鸿"的密谋。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份名单,列着数十位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灭口的旧臣。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扈啸如声音低沉,"这世上,很多人都会变。"
"比如王爷?"她抬眼。
"比如本王。"他坦然承认,"也曾以为铁血手腕足以平定天下,直到..."他望向窗外凋零的银杏,"遇见一个教会本王,太平不该用白骨堆就的人。"
这时侍女端药进来,他接过药碗,舀起一勺仔细吹凉。这个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此刻的动作却笨拙得令人心头发酸。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让我自己来吧。"
两人的目光在药气氤氲中交汇,某些坚冰正在悄然消融。
年关将至,王府上下开始筹备除夕宫宴。高舒沅身子渐好,重新接手府务。这日正在核对宴席流程,顾清韵提着药箱来访。
"王妃今日气色好多了。"顾清韵为她诊脉,俏皮地眨眨眼,"看来王爷比我的药方更见效。"
高舒沅微赧,转移话题:"听说顾小姐近日在城南义诊?"
"正是。"顾清韵眼睛一亮,"多亏王妃提议的'以医代赈',现在许多流民都愿意来诊治了。只是..."她犹豫片刻,"有些前朝旧臣的家眷,宁可病死也不愿接受新朝恩惠。"
话音未落,月华郡主带着侍女径直闯入澄心园。
"本郡主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摄政王连日不去军营!"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高舒沅,却在看见顾清韵时怔了怔,"顾清韵?你怎么在此?"
顾清韵从容行礼:"郡主安好。臣女奉旨为王妃调理身子。"
月华郡主冷哼一声,视线扫过案上宴席单子,忽然发难:"这菜单是谁拟的?不知道太后近年茹素吗?"
高舒沅平静地将单子转向她:"郡主看错了,这是王府家宴的菜单。宫宴的菜单三日前就已送呈慈宁宫过目。"
月华郡主脸色一阵青白,甩袖离去前狠狠瞪了顾清韵一眼:"前朝遗孤,也配登堂入室!"
顾清韵苦笑着收拾药箱:"郡主还是这般性子。她父亲安阳王当年...是力战至死的。"
高舒沅默然。原来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月华郡主是,顾清韵是,她也是。
除夕宫宴,太极殿内灯火如昼。
高舒沅与扈啸如同乘而至,这次他始终握着她的手。马车颠簸时,她无意间靠在他肩头,能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而后缓缓放松。
宴至酣处,年轻皇帝举杯道:
"今岁江南新政大善,北境安宁,全赖皇叔与皇婶同心协力。"
众臣附和声中,崔相一党面色阴沉。月华郡主突然离席跪奏:"陛下,臣女近日习得《破阵乐》,愿奏以助兴。"
殿内霎时寂静。《破阵乐》乃前朝祭祀战死将士的乐曲,此时演奏其意不言而喻。
高舒沅缓缓起身:"巧了,妾身近日偶得新曲《春归》,愿与郡主合奏。"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她走向琴台。当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月华郡主的《破阵乐》被巧妙地编织进来。金戈铁马声渐渐化作春雨润物,战鼓声变作春雷惊蛰,最终归于一片秧歌笑语。她将两个时代的悲欢都揉进曲中,既不忘来路,更望向新生。
曲毕,太后拭泪赞叹:"此曲大善!哀家听着,竟想起年轻时在江南看到的春耕景象。"
皇帝笑道:"皇婶此曲,当赏!"
离席时,月华郡主在玉阶前拦住她:"你为何..."
"郡主,"高舒沅温和道,"令尊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终生困在仇恨里。你看这满城灯火,难道不比血与火更好看么?"
月光如水,照见两个女子相望的身影。许久,月华郡主转身离去,肩头微微颤动。
回府的马车上,扈啸如把玩着她的手指:"何时谱的曲?"
"这些夜里你批奏折时。"她靠在他肩头,"其实百姓要的从来不多,不过是太平春日,能够安心耕种。"
他低头看她,忽然道:"开春后,随我去江南看看吧。"
她怔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她去看故土。
"好。"她轻声应道,感觉到他握住她的手收紧了些。
雪还在下,但春意已在不经意间渗过冻土。当马车驶过长安街市,她看见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底,恍若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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