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纹绣鞋碾过浸着雨意的青砖,叶卿末指尖抚过雕花槅扇的瞬间,檐角垂落的雨帘忽然碎成银线。玄色织金软缎裙裾掠过黑胡桃木地板,带起若有若无的沉木香,腕间的和田玉镯轻磕在冰凉的紫檀木扶手上,惊落博古架青瓷瓶中晚香玉的几片花瓣。
整座寝殿笼罩在黛青色雨雾里,三十六盏羊角宫灯在纱帐后明明灭灭,将墙角冰裂纹瓷瓶里斜插的花枝映得影影绰绰。湘妃竹帘半掩着屏风,红泥小火炉煨着的龙脑香混着潮湿的空气,从镂空窗棂渗出,在素绢灯罩上晕开淡淡的水痕。
只见那人斜倚在镶玉靠枕上,腕间一串老山檀木佛珠随着动作轻晃,深紫色织锦长袍上金线绣的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叶卿末神色沉静,开口问道:“舅母,不知你此番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沅陵端起白玉茶盏,轻抿一口,随后将一封信递给了对方,冷声道:“逛青楼,喝花酒,夜劫县主夫人。”她眼神锐利如鹰,“京城那边可是要派人来了,这件事最好尽快结案吧。”
“依舅母看,该当如何?”叶卿末紧抿嘴唇,缓步上前拿起信件,目光扫过内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边缘。
“崔大人只要小春娘的命,谋害县主之子,该当死罪。”沅陵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至于崔夫人,只是我半夜睡不着,约她一叙,留宿府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她不是凶手,凶手是崔夫人。”叶卿末猛地抬头,眼神坚定,直视着沅陵。
沅陵眉头瞬间拧起,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你早就知道了?”
“云蘅那天和我说,宴会上的人同吃同喝,唯独崔不疑食物中毒,我就已经怀疑是不是府前便已经中毒了。”叶卿末声音低沉,突然反应过来,眼神中满是质问,“你一早也知道?那天你为何没有现身?”
府中出了权贵命案,当家主母居然不曾露面,此事叶卿末现在才反应过来。
沅陵起身走到墙边,指尖划过博古架上的青瓷瓶,语气平淡:“现任县主的妻子,亦是前任县主的妻子。”说着,她拿起一旁的木盒子扔给叶卿末,“事发当时我已经怀疑她了,后来听到是中毒所致,我便偷偷找过她。”
叶卿末打开木盒,看到里面记录着王清宛购买雪山一支篙的纸张和私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如此,明日便可到府尹定罪了。”她顿了顿,又问,“为何他们是同一个妻子?”
“这件事你就要问她了,我知道的也并不多。”沅陵背过身去,让人听不出什么语气。
“京城的人什么时候来?”叶卿末双手抱胸,眼神警惕。
“这便要回归刚刚那个问题了,治罪小春娘。”沅陵缓缓转过身,身上的绸缎长裙拖曳在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她不过是满香坊一个小小的舞姬。”叶卿末眉头紧紧蹙起,语气中很是不满。
“一个小小的舞姬劳烦平乐郡主这么护着?”沅陵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眼中尽是试探。
“有人私吞军粮,雁鸣关战争惨烈,将士饥不果腹……”沅陵忽而放缓语气,继而点头赞许道,“施粥这一点你做的很不错。”
叶卿末捏着信笺的指节泛白,烛泪顺着红烛缓缓流下,在案上凝成一个个暗红的痕迹,宛如干涸的血迹。
“大皇子主张彻查到底,二皇子却说此事并没有证据,继续彻查会使民心慌乱……”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突然将信纸掷入烛火中,火苗猛地窜起,热浪翻涌,卷得窗边悬挂的珠帘叮咚作响,“太子说首当彻查沧州,也是避嫌之举,我理解他。”
“你对太子是什么感情?”沅陵突然逼近,眼神中带着试探。
“说正事吧,舅母。”叶卿末面无表情,她的眼神坚定而疏离,直直地迎上沅陵的目光。
沅陵盯着她看了片刻,随后轻轻哼笑一声,转身走到墙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墙上悬挂的宝剑,剑身微微晃动,发出清越的嗡鸣。
“私吞军粮、高价卖于敌国的确有此事,而且上官军已经出现了内奸……”沅陵伸手轻轻抚过一旁摆满文书的檀木长案,案上竹简随之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响,“此事和县主脱不了干系,然而县主背后的人则是皇室中人。”
“所以,现在是要推一个替罪羔羊。”叶卿末冷笑一声。
沅陵看着她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掀起锦帘,望向外面寂静的夜色。
“此番前往的是东方氏女官和七皇子。”沅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忧虑。
“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庭抗争已久,太子不便孤身涉险前往边关,所以只能是七皇子了。”叶卿末思索片刻,突然抬头,眼神锐利如鹰,“可单单是这样,你不应该会怕。”
她的声音带着质问,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沅陵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微微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脸上满是愁容。
“沧州要打仗了,东方氏前来不止是查案,可能也是请求支援的。”沅陵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与不安,“我不知道七皇子是什么立场,怕就怕在涉于此事的势力有皇后手笔。”
“凭什么这么说?”叶卿末眯眼,反问道。
“因为崔志鸿当年是皇后娘娘提拔的人。”沅陵叹气道。
“为什么选小春娘?”叶卿末上前一步,语气带着质问。
“满香坊作为情报网点,商贾谋财做出点不该做的事,不是很正常吗?”沅陵满眼冷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如果没有替罪羔羊,皇室中人为求自保,便只能把证据指向……主将!”叶卿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身旁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皇上,年事已高。”沅陵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忧虑,有无奈,也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一切话语,不言而喻。
“他们可真大胆!”叶卿末握紧腰间的玉佩,气得浑身微微发抖。
为了谋取钱财,为了权势,为了平步青云,不惜牺牲普通老百姓和边关将士。叶卿末心中并不喜欢这种做法。
“可能其他边关真是为了查案,毕竟长公主盯着,沧州若是查出上官氏与此案有关联,东宫、中宫就全完了。”沅陵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七皇子那边我自会处理,这件事我也会告诉云蘅,刺杀之人贺氏应当由他处置。”叶卿末转身向门口走去,在门槛处,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沅陵,眼神坚定而锐利,“我说过,此案自会由我处置,小春娘亦是。”
沅陵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缓缓坐回椅子上,神色疲惫又忧虑。
屋内的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
白芷提着裙裾疾步追来,鬓边珠翠撞出细碎声响:“小姐,崔夫人醒了!”
“好,我和她单独谈话。”话音未落,叶卿末已踩着云头履跨过门槛。
白芷福了福身,清脆嗓音划破回廊寂静:“是,小姐。”素手轻扬间,廊下灯笼次第熄灭,守在檐角的仆役们垂首退去,只余竹影在朱漆廊柱上斑驳摇曳。
雕花木门吱呀合拢的刹那,冷风卷着枯叶扑进庭院。
叶卿末在梨木椅上缓缓落座,腰间玉环轻碰发出清响:“崔夫人,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叶氏女平乐郡主。”
王清宛原本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神色:“你母亲......可是上官氏嫡次女?”
“正是家母。”叶卿末微微颔首,乌发间一支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崔夫人与家母有旧?”
“只匆匆见过一面,并不相熟。”王清宛枯瘦的手指死死揪着粗布裙角,忽地惨笑出声,眼底却凝着泪光,“恍若瑶台仙娥下凡,这般风姿,便是到死也刻在心底。”
叶卿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椅柄的纹路,突然压低声音:“崔少爷中毒而亡,可是崔夫人所为?”
屋内死寂如坟,良久,王清宛盯着跳动的烛火,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轻笑:“是我下的毒。我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儿子。”她脖颈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细密血珠。
这直白的认罪让叶卿末微微一怔,却见王清宛突然发出一声凄厉长笑,笑声撞在斑驳的粉墙上又碎成呜咽。
“五年前,沧州县主还是邬曲成......”她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崔志鸿那奸贼伪造文书,诬陷我夫君贪墨!甚至暗中更改了我的年龄和身份,以我女儿作为要挟,强行娶了我。”
“邬曲成......”叶卿末攥紧拳头,记忆深处浮现出那个清正廉明的身影。
王清宛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头发,发间木簪啪嗒坠地:“成亲当夜......他扯碎嫁衣,污我清白......”她蜷缩在破旧的藤榻上,指甲深深掐进手臂,“我拼了命也逃不出去,只能闭眼任他......任他......”呜咽声戛然而止,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我对不起夫君……后来有了不疑,那时我居然想……日子就这么过了,算了吧……只要我的明月还有不疑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叶卿末望着她脖颈处狰狞的旧疤,声音放轻:“怎么未曾见过令爱?”
“死了!”王清宛猛地抬头,浑浊的泪水混着血丝滚落,“崔不疑那孽障,竟把她......推进荷花池......溺水而亡!我抱着冰冷的尸体,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活得有多荒唐!!!”她突然抓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向墙面,瓷片纷飞间,脖颈青筋暴起,“我看着那孽种一天天长大,脾性竟与他生父分毫不差!让人作呕!”
“所以你要为你的女儿报仇?”叶卿末凝视着她眼底燃烧的恨意。
“是!郡主觉得我心狠了吗?”王清宛突然癫狂大笑,笑得呛出鲜血,“可我只嫌报复的不够!我一介妇道人家势单力薄,不过崔志鸿那个狗东西这辈子都别想要孩子了哈哈哈!”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叶卿末望着她扭曲的倒影,轻声道:“一个是爱之产物,一个是恨之产物,走向这个结局是必然的。”
窗外夜风呼啸着灌进漏风的窗纸,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叶卿末望着满地狼藉,终于明白有些仇恨,早在十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就已在这深宅大院里,开出带毒的花。
叶卿末指尖叩击着梨木案几,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雪山一支篙千金难觅,崔夫人从何处得来?”
王清宛枯瘦的脊背抵着斑驳的竹榻,目光凝滞在墙角蛛网:“谋逆弑子之罪,我一人担着便是。”
“既如此,便由我来说。”叶卿末缓步逼近,裙裾扫过青砖,惊起几缕浮尘,“听闻崔少爷曾与临安堂萧依姑娘有过婚约,崔夫人三番五次刁难,并非出于嫌隙,而是……”她顿了顿,看着对方骤然绷紧的肩膀,“不希望又一个无辜女子坠入这吃人深渊。”
“可惜你猜错了,我就是单纯讨厌她。”王清宛冷笑。
“萧姑娘与令爱同月同日生,当真是造化弄人。”叶卿末凝视着对方颤抖的指尖,“可惜崔不疑派人打死萧大夫时,崔夫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
屋内陷入死寂,唯有漏雨声滴滴答答。王清宛突然蜷缩起身子,白发垂落遮住半张脸。
“让我猜猜,牵线之人可是药商胡笙然?”叶卿末绕着病榻踱步,玄色披风扫过药碗,“他说半年前有位贵气大人购药,正巧与夫人取药时日吻合。”她忽然停住,“那场宴会,倒给了你们可乘之机。”
“下毒之事,我早已招认。“王清宛嗓音沙哑如破锣。
“崔夫人莫急。”叶卿末唇角勾起冷笑,烛火在她眼底跳动,“贺永瞳误认小春娘是凶手,撞见书童小十后,二人争执间,小十丧命于贺小姐剑下。她们在尸体上泄愤,又将人移至莲花池......”
“贺氏?”王清宛茫然抬头,额间皱纹拧成死结。
“商贾之女,她以为下毒者是小春娘,便暗中遮掩。”叶卿末俯身拾起地上断梳,“夫人以为的银钱来自小春娘,实则另有其人;而你以为刺杀之人是小春娘,有心隐瞒。”
王清宛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迹:“郡主,明日我可以在公堂之上认罪......”她忽然挺直脊背,眼中燃起诡异的光,“只求一件事——我要和离!就算死,也不愿与崔志鸿那畜生死同穴!”
“好,我答应你。”
叶卿末只留下这句话便走了,出了门,余光却瞥见暗藏的身影。
“你可都听见了?”她驻足回廊,指尖轻抚过冰凉的朱漆廊柱。
竹影晃动间,上官云蘅身着玄色劲装现出身形,腰间剑柄泛着冷光:“阿姐,我听见了。”
他望着屋内透出的昏黄烛火,眉头拧成深川。
叶卿末折断墙边枯枝,木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宴会刺杀案,甚至贺氏利用我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她将断梳狠狠掷向远处影壁,惊起梁间宿鸟,“但是边关缺银买粮,总要有人奉献些什么。”
上官云蘅猛地单膝跪地,拳头重重砸在心口:“此事我定会给阿姐一个满意的答复。”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卷着满地碎叶扑向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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