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中天,县衙门前的石狮子被晒得发烫。朱漆大门洞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公堂内,“明镜高悬”匾额映着刺眼的日光,府尹官袍上的补子绣着獬豸,威风凛凛。两排皂隶手持水火棍肃立,青砖地被晒得滚烫,膝盖刚触地就传来灼痛。角落里的刑具泛着金属冷芒,夹棍上的木屑还沾着陈旧的血渍。
“有何冤屈?”府尹敲响了惊堂木。
公堂内檀烟袅袅,叶卿末执白玉笏板肃立阶下:“回禀大人,县主独子命案,凶犯已然落定。”
“乃是何人?”府尹官帽微颤,蟒纹补服随着动作沙沙作响。
叶卿末刚要说话,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县主到!
叶卿末回头望去,正见崔志鸿大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如刀扫过堂内,沉声道:“平乐郡主,我夫人昨夜还在府中安寝,怎么半夜出现在你的府上?”
府尹闻言,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低头一看,瞧见了一旁坐着的王清宛。
叶卿末凤眼微眯:“崔县主就不好奇令郎是被何人所害吗?”
崔志鸿踏前半步,靴底碾碎青砖缝隙里的草屑:“本官更想知道,府中为何无故走水,我夫人又为何会在郡主手上!”他袖中青筋暴起,却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怒色。
“崔少爷身中雪山一支篙剧毒。”叶卿末皓腕轻抬,指尖如寒芒直指王清宛,“而下毒之人,正是尊夫人!”
府尹刚沾到太师椅的屁股猛地弹起,官帽翅子跟着乱颤:“这……虎毒尚不食子,莫不是另有隐情?”
“怎么?你在质疑郡主?”白芷踏前一步,腰间革带环扣撞出冷响。
府尹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连声道:“不敢、不敢!是下官失言了,郡主莫怪!”
“一派胡言!”崔志鸿袍角扫过青砖,“郡主若查不出真凶,本官也不会追究,可也不能胡乱攀扯吧!”
王清宛苍白的唇刚吐出半句:“我承认,毒是……”
崔志鸿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变了脸色,连忙上前,官靴在青砖上擦出刺耳声响。
“毒是我下的!”他喉间像是卡着血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公堂内霎时鸦雀无声,叶卿末手中的象牙扳指“当啷”轻响,而王清宛攥着裙摆的手指骤然收紧,素色罗绢被绞出细密褶皱。
崔志鸿认罪伏法,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崔大人莫不是酒还未醒?”叶卿末诧异,腰间玉坠随着动作轻晃。
崔志鸿转头望向堂外攒动的人头,喉结艰难滚动:“我厌弃孽子已久,下毒害他,不过一念之差。”
他刻意抬高声调,却在瞥见王清宛通红的眼眶时,声音陡然发颤。
“为什么?”叶卿末突然觉得崔不疑还有点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的。
可是你该想想他到处行恶,他又可怜什么呢?想到此处,叶卿末也收起了怜悯之心。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崔志鸿忽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直起身时,眼底血丝密布,却对着王清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郡主为我儿连日劳心查案,下官感激不尽。既已查明真相,我自当认罪伏法。”
“哈哈哈哈哈!”王清宛突然狂笑,银簪坠地划出刺耳声响。她踉跄着撞翻供桌,素白中衣露出半截染血的裙裾:“崔志鸿,你以为你这样就会有多深情?你以为我就会感动?我告诉你,我恨死你了,我情愿你当年饿死街头!”
崔志鸿跪了下来,这么一个大男人,这是他第一次当众流泪,确实怪丢脸的。
“你当真从未爱过我。”崔志鸿叹气,语气中不是质问,不是乞求,而是深深的无奈。
是那种你任凭怎么努力,也使对方无法爱上自己深深的无力感。
王清宛的银簪“当啷”坠地,发间碎玉随着剧烈的颤抖轻响。
“崔志鸿,这些年每夜入梦,我都盼着能亲手剜出你这颗狼心狗肺!”她死死盯着崔志鸿,眼眶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又将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毒死不疑的人就是我,我不需要你替我顶罪,我只恨你没能一起死!”
王清宛喘息渐渐平复,她忽然安静下来,目光越过崔志鸿看向虚空,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这辈子,不管是好的、坏的,我真的不想和你有半分牵扯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女儿笑着向她招手,唇角终于浮起一抹释然的笑。
曲成,我终于给咱们的女儿报仇了。
“既然话已说尽,官府不知可否出具和离文书。”叶卿末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语气中满是施压威胁。
府尹瞧了瞧崔志鸿,又瞧了瞧叶卿末,明了县主这是大势已去。
“当然可以,只是还需要拟定文书内容,根据流程……”府尹讨好着说。
“不必如此麻烦。”叶卿末抬手截断府尹未尽之言,腕间玉镯相撞发出清响。
她手一挥,白芷即刻趋步上前,将素绢卷轴径直递到跪于青砖的崔志鸿膝前。
“王娘子已经签过字了,崔县主也别浪费大家时间了,请吧。”叶卿末冷声道。
“我不会签的,我不会签的!”崔志鸿猛地摇头,额间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藤蔓:“生生世世白首不相离,恩爱夫妻俩不疑。”他忽而又对王清宛说道,“喜欢我也好,厌恶我也好,这辈子你都别想甩掉我!”
“无所谓啊。”叶卿末笑了一下。
她手又一挥,白芷腰间刀剑出鞘如银电。
寒光闪过崔志鸿腕间,断指飞溅时血珠破空,白芷旋即单膝跪地,拎起尚在抽搐的断指重重按向和离书,染血的素绢未及展开便被抛向府尹案前,整套动作利落如鹰隼捕猎,未溅起半点拖沓。
“府尹大人,是想签字一起做个和离见证呢,还是也同崔县主一样按手印呢?”叶卿末仍然笑着,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府尹吓得差点儿都坐不稳了,崔志鸿的惨叫声仍然在他耳边回荡,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我签,我签!”府尹赶紧拿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崔志鸿与王清宛,再无关系!”
惊堂木重重落下的刹那,王清宛缓缓阖上双眼。经年累月的枷锁轰然坠地,阳光穿过雕花窗棂,终于照暖了她冰凉的脊背。
府尹缩着脖子,乌纱帽翅跟着轻颤:“郡主,您看这个案子……?”
叶卿末冷嗤一声,转身时披风扫过案几,震得朱砂砚泛起涟漪:“朝廷律法写在明处,你该怎么判便怎么判。”话音未落,绣鞋已踏出青石门槛。
公堂死寂如坟。府尹望着血泊中昏厥的崔志鸿,又瞥见王清宛平静如死水的面容,喉结滚动着抓起惊堂木,轰然砸向桌面:“王清宛戕害亲子,罪无可赦!即刻收监,明日午时三刻——斩!”
……
小春娘倚着雕花窗棂,眉间尽是郁色。这几日,除了叶卿末前来问话和府外施粥,其余时辰皆被囿于房间。每日三餐按时送至门前,却不闻半分人语,唯余碗筷轻叩青石阶的声响。
她支颐独坐,案上茶盏早已凉透,不知萧依近日是否有异动,亦不知叶卿末追查真凶可有眉目。
往昔,小春娘对叶卿末这般权贵子弟,向来心存厌恶。然那日叶卿末温言一句“春是好字”,竟教她这颗冷硬的心,也泛起丝丝涟漪,在这寂寥空室里,反复咀嚼着那一句难得的暖意。
突然,几下敲门声打断了小春娘飘远的思绪,她应声打开门,日光裹着槐花香涌进屋内,映得她脸上胭脂都淡了几分。
“不知郡主前来,可是案子有了新进展?”小春娘屈身行礼,发间绢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真凶已缉拿归案,午时三刻斩首,你可以离府了。”叶卿末指尖划过腰间玉佩,泠泠清音似冰刃出鞘。
“不知是何人犯下这等恶行?”小春娘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攥着裙角的指尖骤然发白。
“原县主夫人王氏,如今已是和离的王娘子。”叶卿末盯着她睫毛的颤动,将对方强装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
“王娘子……?”小春娘心中默念三遍,强压下眼底波澜,屈膝行礼,“奴家恭喜郡主查明真凶。”
“小娘子,好手段啊。”叶卿末忽地欺身上前,沉香气息裹着寒意扑面而来。
小春娘步步后退,直至后腰抵住雕花妆奁,铜镜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
“郡主这话,奴家实在听不懂。”她别开脸,鬓边碎发垂下来挡住泛红的耳尖。
门外传来脚步声,白芷朝屋内张望一眼,懂事地领着守院家丁走远。
廊下的竹帘被风吹得轻响,将两人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下毒之人是王清宛,刺杀之人是贺永瞳——你倒把自己撇得干净。”叶卿末字字如淬毒银针,每近一步,小春娘便觉呼吸更滞。
“奴家实在不明白,还请郡主给点提示。”小春娘素手攥着衣襟,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脯更衬得弱柳扶风。
“奴家身份卑微,怎会买起如此名贵的药物,又陷害县主之子呢?”叶卿末冷笑,她刻意模仿着小春娘那日怯生生的语调,袖中玉扳指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小娘子可还记得,案发当日说的这番话?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听出蹊跷。”
小春娘垂眸绞着帕子,指尖微微发白:“这话可有不妥?”
“彼时大夫只道是腰伤,脉象还未诊出中毒迹象,你却张口便提‘名贵药物’。”叶卿末望着小春娘瞬间苍白的脸色,摇头轻叹,“人在慌乱时总爱多言,反倒容易留下痕迹。”
暖阁内一时寂静,唯有案头香炉青烟袅袅。
良久,小春娘忽然抬眸,眼中再无怯意,嘴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原来郡主那日便已盯上奴家,只是一直忍着不说。”
“倒不算蠢笨。”叶卿末话音未落,五指已如铁钳般扼住小春娘咽喉,“你是不是真以为你国色天姿,便能糊弄我?”
雕花窗棂漏进的日光里,小春娘惨白的脸色与脖颈处泛起的红痕触目惊心。
“奴家……奴家没有……”窒息感让小春娘喉间只剩破碎呜咽,先前装出来的柔弱全然化作真实的惊恐。
她抓着叶卿末手腕的指尖渐渐失力,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飘飘落在青砖地上。
“从满香坊那次故意引起我注意,利用我的宴会借刀杀人。”叶卿末骤然松手,小春娘跌坐在地剧烈咳嗽,她却俯身逼近,温热气息扫过对方耳畔,“你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我便不会杀你,是吗?”
泪水顺着小春娘泛红的眼尾滚落,无声坠在茜色襦裙上晕开深色水痕。她蜷着身子哽咽:“奴家确实知晓真凶,可奴家只是一个小小的舞姬,怎敢举报县主夫人……”颤抖的肩线与楚楚可怜的神情,倒真像被惊飞的白兔。
叶卿末望着小春娘颈间淡粉指痕,晨光勾勒着对方颤抖的睫毛。
“你走吧。”叶卿末叹气,心想这小娘子怎么这么爱演。
“奴家遵命。”小春娘抱着包袱,头也不回就走了。
白芷开门而入,见室内只剩叶卿末独坐,不由低声问道:“小姐,可问出什么了?”
叶卿末望着空荡荡的墙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椅扶手,冷笑一声:“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为何还要放她走?”白芷杏眼圆睁,“何不将她押入地牢严刑拷打?”
“没必要,她不愿说便算了。”叶卿末抬手打断,眉间泛起几分倦意,“反正我与她以后也不会再有半分牵扯。”
“小姐,那胡先生可还要继续拘着?”白芷又问道。
叶卿末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沉吟片刻:“让他走吧。”话音一顿,眸中冷光骤现,“挑几个手脚利落的暗卫远远跟着,务必摸清他背后究竟是何许人。”
“明白。对了小姐。”白芷忽从袖中取出封信笺,压低声音道,“王娘子刚刚送来的,说你看完便知端详,里头还牵扯……主母的旧事。”
“嗯。”叶卿末素手接过那封素笺,指尖轻挑,火漆封印应声而裂,展开信笺的刹那,宣纸上洇开的墨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她垂眸默读,眉间微蹙,似是被信中字句牵动了心绪。
这信中写的居然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