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总共不过三页纸,却写尽了王清宛的一生。
王清宛这一生遇到过很多人,爱过,恨过,也曾有一个体贴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女儿,也曾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话及往事,还需回溯至王清宛五岁那年上元佳节——彼时,沧州城内张灯结彩,王清宛随着熙攘人潮穿梭,行至朱雀桥畔的巷陌转角,灯笼光晕里,一个落魄身影撞入她眼帘。
“今天是元宵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她歪着脑袋,清脆如银铃的嗓音裹着甜糯笑意。
角落里的小男孩衣裳褴褛、蓬头垢面,闻言低声答道:“父母双亡,我已经俩天没吃饱过饭了。”声音里满是悲戚与无助。
王清宛秀眉微蹙,稍作思忖,毅然说道:“那你跟我回家吧。”
少年抬眸,望着眼前宛如春日暖阳般的少女,一时怔愣,失了神。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带你回家吃饭好不好呀?”王清宛笑意盈盈,将花灯递予少年,以示友善。
小男孩慌忙后退半步,又攥紧打满补丁的衣角,嗫嚅道:“崔……崔志鸿。”浑浊瞳仁里,晃动着少女鬓边摇曳的海棠与跃动的灯影。
此时此刻,小小的王清宛绝对没有想到,自己长大后会对这个小男孩说——我情愿你饿死街头。
于是,玉兔灯在前晃出暖光,王清宛攥着崔志鸿布满冻疮的手往府里走,檐角灯笼连成星河,将两道小小身影映在青石板上。
此后岁岁年年,她教他读书识字,他护她爬树摘杏,府中回廊里常飘着银铃般的笑闹,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崔志鸿捏着衣角,喉结微动:“小姐,听闻夫人正为你议亲?”
王清宛耳尖泛红,玉指轻拽他广袖:“这般羞人的话,也亏你问得出口!”说着将人拉至绣墩旁,红木桌上的茶盏随动作轻晃,漾开圈圈涟漪。
崔志鸿任由她牵着,腕间残留的温度比炭盆更灼人。他偷觑少女低垂的眉眼,见她双颊晕霞,知她并未抵触婚事,心下霎时凉透:“我只是……只是想问你的意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决定婚事的。”王清宛绞着帕子,声若蚊蚋,“邬少爷是县主嫡子,城中早有‘芝兰玉树’的美誉,而且他还说他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绝不会有妾氏,天下男子哪有这般说的?想必也是个极好的人。”
“可你从未见过他!”崔志鸿骤然抬头,撞进她清亮的目光。
王清宛轻嗔:“未出阁的姑娘,哪能随意见外男?”
“那我呢?”崔志鸿指着自己,喉间泛起苦涩,“我也是外男,为什么我可以随意进出你的房间?”
“你自然不同。”王清宛笑着揉乱他发顶,“我早把你当亲弟弟看待。”指尖划过他发烫的耳际,“倒是你,该让阿娘给你说门亲事了。”
崔志鸿猛地攥住她手腕,声音发闷:“我暂时不想成亲,只想守着小姐……”
“好好好,我们小志最会哄人。”王清宛抽出帕子替他擦汗,未察觉少年眼底翻涌的暗潮,只当童言无忌,窗外海棠簌簌,落了满阶残红。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期间发生俩大要紧事!
王清宛正低头看街边的绢花摊,忽觉腰间一轻,转身只见个灰衣汉子攥着她的绣花香囊狂奔而去——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在风中翻飞,像只受伤的蝶。
上官婉蓉本倚在茶棚下歇脚,瞥见这一幕,足下轻点,两条长街追至巷口,她扬手甩出软鞭缠住小偷脚踝,那人扑通栽倒在地,香囊骨碌碌滚到她绣鞋边。
“权贵小姐欺负平民百姓啦!”小偷突然扯着嗓子嚎哭,捂着膝盖在地上打滚,“小的不过是讨口饭吃,何苦下这般狠手!”
市井喧嚷如沸,围观者皆纷纷指责,或叹世风日下,或斥权贵恃强。正当上官婉蓉被众人诘问,玉容微愠之际,忽有青衫男子排众而入。
那人布衣虽缀补丁,然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竹笛随步轻晃。他朗声道:“在下相信这位姑娘!方才小贼夺人荷包,逃经朱雀巷口,是这位姑娘飞鞭追贼,在下也紧随其后,只是腿脚不及她跑得快。”
他身上就好像有什么魔力,明明衣服上还打着补丁,明明互相不认识,可偏偏他说的话又那么容易让人信服。
上官婉蓉黛眉轻扬,袖中玉手随意一挥:“聒噪至此,且押去府衙分说。”
话音未落,两名劲装侍女已如乳燕般掠至,左右钳制住小偷。围观百姓见事有定夺,遂作鸟兽散,只留青石道上零星碎步声渐远。
待尘埃落定,她款步上前,罗裙扫过残阳余晖:“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易知之,是科考的学子。”易知之拱手时,腕间竹刻纹路随动作隐现,恍若水墨游走。
“方才多谢易先生仗义执言了。”上官婉蓉颔首致谢,鬓边步摇轻颤。
“能为上官二小姐解围,实乃知之毕生幸事。”易知之答得自然,眸光坦荡如朗月映潭。
此言一出,上官婉蓉心头微动,杏眼微睁:“易先生何以识得我?”
“上官氏嫡次女,美若天仙,才比谢道韫,负有盛名。”易知之唇角含笑,目光掠过她耳畔珍珠坠子,“数月前偶然得见姑娘画像,今日方知丹青妙笔,终不及真人风姿万一。”
这番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难免显得轻薄放浪,偏他说得诚恳,声线清润如松间泉响,倒教这直白夸赞也成了清风拂面般的诚挚。
上官婉蓉垂眸浅笑,梨涡轻现:“易先生谬赞了。”
正说话间,王清宛气喘吁吁追至,鬓边绢花微乱。
她福身行礼,眸中满是感激:“承蒙姑娘仗义相助,夺回荷包,不知如何称呼?”
“无妨,我名唤上官婉蓉。”上官婉蓉将绣囊递还,指尖点了点并蒂莲纹样,“姑娘且清点钱财,可曾短少?”
“里面的银钱少了不打紧,重要的是荷包。”王清宛双手捧过荷包,指尖轻轻摩挲绣线,“这是我家阿弟给我绣的荷包,若是丢了,他会难过的。”
上官婉蓉颔首赞叹:“令弟还真是心灵手巧,你们感情一定很好。”说罢,她侧身示意一旁的易知之,“这位易先生,方才也追了好长一段路,助我擒住那贼。”
“原来也是恩人!”王清宛忙又行礼,“多谢易先生援手!”
“见义不为,无勇也。”易知之谦辞着回礼,腰间竹笛轻晃:“二位姑娘言重了。”
三人于诗画雅集、曲水流觞间,愈发觉着彼此志趣相投、心意相通。无论是评点前朝书画,还是谈论市井奇闻,皆能一拍即合。
久而久之,竟成了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
偶尔崔志鸿也会结伴而行,只是他与易知之似天生犯冲。一个言辞犀利、锋芒毕露,一个温润谦和、暗藏机锋,往往才论得几句诗文,或辩上些许时事,便因见解相悖,不欢而散。
这第二件事便是——崔志鸿和邬曲成打架了!
自崔志鸿被王府捡回那日起,沧州城内便暗潮涌动。他跨进学堂的脚步每响一声,同窗们交头接耳的窃语便重一分——有人掩袖嗤笑他是不知生父的杂种,有人阴阳怪气唤他王府豢养的走狗。
这些污言秽语似春日柳絮,沾衣不去却又难抓踪迹,偏生要往人的心窝里钻。
可少年生就一副钢筋铁骨,但凡有人敢当面造次,必以拳脚相见!他的拳头比谁都硬,身板比谁都挺,打得那些官家子弟鼻青脸肿后,反倒落得个“疯犬”的诨名。
于是,再无人敢明着招惹,只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崔志鸿始终形单影只,唯有王清宛会在他挨罚时偷偷塞个炊饼,会在他被孤立时挺身而出,像暗夜里唯一不灭的烛火。
崔志鸿听从王清宛的话,已多年不再打架生事。偏偏那日,他听见几个学子聚在廊下闲言碎语,说王清宛配不上邬曲成,更将他与王清宛的情谊歪曲成童养夫的腌臜话。
邬曲成坐在一旁,闻言微微皱眉,沉声道:“诸位慎言,我与王小姐尚未定亲,这般议论恐损姑娘清誉。”
他本意是护着王清宛名声,还未定亲,唯恐来日生变,平白污了姑娘清誉。
然而这话落入崔志鸿耳中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只觉在王清宛遭人诋毁时,邬曲成非但不帮着说话,反倒急于撇清干系。
怒从心头起,他暴喝一声:“你丫大爷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拳狠狠砸向邬曲成面门。
那一刻,崔志鸿自己也分不清,这一拳究竟是为自己泄愤,还是为了替王清宛不值。
事发后,王夫人勃然大怒,当即命家丁将崔志鸿缚于院中老槐树上!皮鞭如雨点般落下,三日三夜未曾停歇,鞭痕交错间,血水浸透了少年的衣襟。
与此同时,王清宛被幽闭于房间之内,任她哭喊叩门、跪地求饶,母亲却铁了心充耳不闻,只教丫鬟严守门户,不许透出半分怜悯。
王夫人攥着牛皮鞭,绕着他踱步,鞭梢扫过青砖发出“簌簌”声响:“你对清宛动了心思。”
崔志鸿脖颈青筋暴起,被勒得通红的手腕在粗粝麻绳间挣扎:“主母,邬曲成不是好人,是他们议论小姐……咳咳……”喉间泛起铁锈味,声音破碎得不成字句。
“自打你进府,我便不喜你。你看她的眼神过于直白,也只有我那个傻女儿看不出来,把你当亲弟弟一般疼爱。”王夫人猛地扬鞭抽在树干上,惊起满树麻雀,她凑近时,凤钗上的明珠几乎要戳到少年眼底,“旁人说得倒也不假——我王家豢养的一条犬,竟然还敢对主家小姐痴心妄想,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发誓定能……能、能谋个前程……”崔志鸿突然发力晃动身躯,麻绳吱呀作响,“不比他差……咳咳……”
“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县主独子比?”王夫人怒不可遏,鞭梢狠狠甩在他肩头,“我早与邬氏商定,即刻送你去庄子养病,等清宛过门——”她冷笑一声,将鞭子甩在地上,“你这杂种,便烂在荒郊野外最好!”
这俩件事过后,当夜便有粗使婆子持着灯笼,将气息奄奄的崔志鸿从槐树上解下,他被随意塞进一辆破旧马车,四肢仍缠着带血的麻绳,伤口未敷半分金疮药,待到乡下庄子,只盼着他能自生自灭。
这期间也不知道是得了哪位贵人相助,在王清宛大婚时,他乔装打扮混入了宾客之中。
崔志鸿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王清宛穿婚服的样子,也没见她,什么也没有干,便走了。
后来三国相争于沧州,崔志鸿与楚国的一位贵人达成协议,和上官明泉里应外合,不仅拿下了沧州,还击退了另外俩国的敌军。
而崔志鸿却趁乱杀害了邬氏一族,因着碍于远在京城的贵人,上官明泉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的事,叶卿末便也大致猜到了。
王清宛和邬曲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邬明月。
崔志鸿将剑悬在邬明月的颈脖上,逼着王清宛嫁给他,又在新婚之夜强迫她同房。
王清宛执帕的手不住发颤,珠泪簌簌滚落:“当年阿娘说你倾心于我,我还不信……”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她说送你去乡下庄子调养,我原想着待风波平了便接你回来,你、你怎可做出这等事?”
崔志鸿重重跪在青砖地上,蟒纹衣袍拖曳在地:“如今我已是沧州县主,往后府中只有你一位夫人,绝无妾室进门。”他仰头望着王清宛,眼中满是恳切,“你还像从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唤我小志,我们回到过去,不好吗?”
“我只当你是我弟弟!”王清宛望着他,眼神不可置信。
“可我不想只当你弟弟,我要你眼里只有我!”崔志鸿眼神疯狂而痴迷,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裙裾,“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刻喜欢过我?”
王清宛面色骤冷,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力道之大让腕间玉镯撞出脆响:“你让我觉得恶心!我警告你,若是敢动明月,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共赴黄泉!”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崔志鸿却在心底泛起快意。这熟悉的怒意,这尖锐的话语,竟比洞房花烛夜的温柔更让他觉得真实。
崔志鸿撑着青砖缓缓起身,玄色衣摆扫过满地月光:“既是你的孩子,我自然不会动她。”他顿了顿,望着榻上蜷缩的人影,“你病了,以后便在府中安心休养,缺什么少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滚。”王清宛缓缓闭上双眼,死死捂住双耳,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听见他声音。
廊下传来脚步声渐远,她才缓缓阖目,泪痕在胭脂上晕开,洇成一片惨淡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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