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未央宫内,鎏金嵌玉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将满室朱红纱幔映得恍若浮动的血色云霞。
庆乐芸墨发凌乱,羊脂玉般的面颊因泪痕而泛着水光,一袭茜色宫裙沾满碎瓷残片,那绣着金线鸾鸟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在青砖上扫出刺耳声响。她抄起案上的翡翠香炉狠狠掷向蟠龙柱,翠色迸裂的刹那,惊得殿内众人齐齐伏地,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我不要去和亲!”少女尖细的嗓音刺破死寂,柳眉倒竖间,那双秋水般的杏眼盛满怨毒,“母妃,儿臣不去和亲!”
她转身时,鬓边金步摇剧烈晃动,珍珠流苏扫过苍白的脸颊,恍若碎了满地月光。
许昭若半倚在嵌螺钿的檀木榻上,绢纱宫装勾勒出她依旧曼妙的身姿,眼角细纹却掩不住经年累月的风霜。她执起绣着并蒂莲的鲛绡帕子,轻轻拭去眼角泪,腕间羊脂玉镯碰撞出清泠声响:“母妃何尝舍得?可楚国铁骑压境,那骠骑大将军素有‘阎罗王’之称……”
她话音未落,忽被女儿凄厉的哭喊打断。
“我不要像之前她一样!”庆乐芸突然揪住自己的云鬓,乌发如瀑散落,衬得她愈发苍白可怖,“母妃,您是知道的,当初那个贱人被掳掠我国当人质时,受到的是什么待遇!”
她猛地扑到榻前,十指死死攥住许昭若的广袖,腕间珊瑚珠串硌得母妃手腕生疼。
“娘,你让我走吧!”
“不行!虞贵妃本就得你父皇喜欢,生下来的皇子也比你兄长更得皇上喜欢。”许昭若猛地起身,凤目圆睁间,额间花钿随动作轻颤:“你若不去和亲,虞贵妃一党定会借机生事,到时候......”
她喉间哽咽,伸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被庆乐芸狠狠甩开。
庆乐芸踉跄着后退半步,绣着金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胭脂晕染的唇角泛起一抹惨笑:“原来女儿生来便是兄长登天的阶石?”
她桃花眼蒙着层水光,映得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恰似幼时母亲为她描眉时那支摇曳的红烛。
许昭若望着女儿被泪水洇花的面靥,广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金丝织就的牡丹纹裙裾扫过冰凉的青砖:“你生在未央宫,深受百姓爱戴,就应该履行公主的责任!”
许昭若抬手想要触碰女儿发间将坠未坠的东珠,却在半空僵住,又像是在安慰她,就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和亲公主和人质的待遇总归是有区别的……”
“母亲这话说的好一个大义凛然!”庆乐芸突然仰头大笑,珠翠相撞的声响惊得梁间栖雀扑棱棱乱飞,“终究是在我和兄长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抓起案上半凉的茶盏狠狠掷向蟠龙柱,青瓷碎裂的脆响中,她染着丹蔻的手指直指母亲眉间花钿,“当年虞贵妃诬陷我偷藏巫蛊,是谁在父皇面前哭着求情?如今倒要亲手将我推入虎口!”
许昭若袖中藏着的鎏金护甲硌得掌心生疼,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待你兄长登上九五之尊,定会派十万铁骑迎你归来......”
许昭若话音甫落,眼波冷如淬霜,轻抬戴着鎏金护甲的纤手,指尖微不可察地朝殿外虚点。
刹那间,寒光骤起,数道黑影如鬼魅般自梁间跃下,利刃闪过幽蓝冷芒,殿内宫女尚未发出惊呼,便已横尸当场。猩红血珠溅上朱红宫墙,顺着精美的云纹壁画蜿蜒而下,宛如一幅狰狞的地狱变相图。
庆乐芸倚着雕花檀柱,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腕间嵌满红宝石的金镯,听着此起彼伏的闷哼声渐次归于死寂。绣鞋随意碾过宫女睁大的瞳孔,那眼中尚残留着未及消散的惊恐。新换的宫人垂首鱼贯而入,鸦雀无声地开始清理满地尸首。
她忽然想起儿时赏春,自己也曾笑着将金簪掷向荷塘,看锦鲤为夺宝物争得头破血流——原来人命与锦鲤,在这深宫之中,本就没什么分别。
“公主若不进食,便是你们的失责,她们就是你们的下场。”许昭若立在满地狼藉的大殿中央,伸出手指向方才宫人躺过的地方,玄色织金广袖随着话语重重甩下,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垂眸看着瘫坐在青砖上的庆乐芸,眉眼间再无半分往日慈爱:“芸儿,大抵是母妃太过宠你了,这三年,你且好好珍惜吧。”
新换的宫人颤抖着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又陷入死寂。
庆乐芸木然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干涸的眼眶里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唯有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消散在冰凉的夜风里。
“公主,您多多少少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茴香捧着描金漆盘凑近,盏中桂圆莲子羹腾起袅袅白雾,在暮色里凝成薄薄一层霜。这丫头生得英气,剑眉星目间总凝着股肃杀,乌发用褪色的红绳随意束着,衬得肌肤愈发冷白。
殿内其他宫女垂首缩在阴影里,鎏金宫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被钉在青砖上的幽魂。平日里庆乐芸掷碎玉盏、鞭笞宫人的狠厉模样,此刻犹在众人眼前晃动。
唯有茴香敢上前,素手轻轻叩着漆盘边缘,铜钉与金漆碰撞出清脆声响。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庆乐芸忽然坐直身子,广袖扫落几案上的鲛绡帕。
茴香闻言眸光一亮,立刻挺直了常年习武的笔直脊背,声如银铃般脆响:“快去端些吃食,公主愿意进食了!”她转头时劲装袖口带起一道利落的风,惊得几案上的鲛绡帕微微翻卷。
不消片刻,八珍糕、水晶饺摆满紫檀木桌。庆乐芸捏起块玫瑰酥,胭脂染就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吞咽得极急,噎得眼眶发红,茴香慌忙跪过去轻拍她脊背,粗布衣袖蹭过美人榻上的织金牡丹纹。
“公主,您慢点吃,不急的。”
茴香声音发涩,看着那抹茜色身影狼吞虎咽,仿佛要将这未央宫的绝望都一并吞下。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庆乐芸眼下青黑愈发浓重,倒像是画了半面妖冶的鬼妆。
待宫人退尽,鎏金兽首门环叩出沉闷回响。庆乐芸卸了钗环,青丝如瀑垂落,在暮色里泛着幽幽冷光。
她攥住茴香的手腕,丹蔻几乎掐进对方皮肉:“茴香,我只信你,你会帮我的,对吗?”
窗外老槐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扑簌簌落在窗棂上。茴香望着那双含着水光的杏眼,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铁笼里的自己蓬头垢面,浑身鞭痕,是眼前这尊贵的公主,指尖轻点金护甲,朱唇微启:“就她了。”
从此她有了名字,有了栖身之所,也有了愿意豁出命去守护的人。
“公主,茴香永远都会陪着你的。”茴香反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掌心薄茧硌着庆乐芸细腻的肌肤。
殿外更鼓沉沉,惊起檐下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庆乐芸的声音裹着冷意:“我要你帮我出宫。”
月光不知何时漫进殿内,在青砖上投下斑驳树影。
茴香毫不犹豫屈膝跪下,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好。”
话音未落,便见庆乐芸眼中闪过诧异,那双素来高傲的眸子此刻盛满脆弱,像暴雨中摇摇欲坠的蝶。
“你可知我这一走,这未央宫便不会再有活口。”庆乐芸的声音混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带着刺骨寒意。
茴香抬起头,月光照亮她倔强的下颌:“奴婢知道,但是茴香舍不得公主和亲。”她重重叩首,额间红痕在月色下格外刺目,“茴香愿意的,茴香愿意替公主一死,只求公主心想事成。”
庆乐芸指尖抚过对方冻红的脸颊,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却带着几分哽咽:“山高路远,你和我一起走吧。”
茴香跪坐在青砖上,玄色劲装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剑眉微蹙间满是疑惑:“那公主想去哪?”
她望着庆乐芸苍白如纸的脸,心中泛起阵阵担忧,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
殿外的夜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烛火在铜灯盏里明明灭灭。
庆乐芸垂眸盯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指尖,良久,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沧州。”
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又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茴香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她自然听过沧州,那是三不管的地界,龙蛇混杂却也最是藏得住人。
想到此处,她重重叩首,额角抵上冰凉的地面:“公主放心,便是拼了这条命,茴香也定护您周全!”
……
庆国边境的秋风裹挟着沙尘,将官道碾出层层沟壑。
庆乐芸蜷缩在马车角落,茜色裙摆沾满泥浆,腕间红宝石金镯在颠簸中撞出沉闷声响。
车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茴香勒住缰绳的指节泛白,玄色劲装下的脊背绷成一张满弓:“公主,我去引开他们,你先走!”
话音未落,箭雨破空而来,一支利箭擦着马车车辕钉入泥土,惊得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
庆乐芸踉跄着滚下马车,跌进路旁荆棘丛。她强撑着起身时,腹部传来剧烈刺痛——方才滚落时,尖锐的石块狠狠撞在那里。
暮色渐浓,她望着茴香调转马头,长剑出鞘时寒光映亮她决绝的面容——那道纤瘦身影如离弦之箭,将追兵引向与沧州相反的方向。
庆乐芸攥紧沾满草屑的玉佩,咬着牙朝着沧州方向狂奔,茜色宫裙下渗出的鲜血,在黄土路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三日后,沧州城外荒山。
萧依背着竹篓穿行在枫林间,火红的枫叶簌簌落在她粗布裙裾上。忽有重物倒地声传来,她循声拨开藤蔓,只见陡坡下躺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
那人青丝凌乱地缠着枯叶,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伤痕,唯有紧蹙的眉峰昭示着痛苦。她身上的茜色宫裙早已染满尘土,腹部大片暗红血迹,将绣着金线的鸾鸟都浸成了褐色。
萧依将人背起时,触到对方滚烫的肌肤。山道蜿蜒,她踩着满地霜叶疾行,竹篓里的草药随着步伐轻晃。当她推开自家柴门时,暮色已漫过黛色远山,屋内昏黄的油灯下,庆乐芸眉间紧蹙,呓语中反复呢喃着“母妃”二字。
而在千里之外的庆国皇宫正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
金砖铺就的承明殿内,龙涎香混着朱砂墨气在殿中翻涌。庆皇猛地将密奏掼于蟠龙柱下,朱批淋漓的奏章如惊起的寒鸦,飞溅的墨点溅在阶下跪着的宫人额间,宛如血泪。
“皇后,这便是你养的好女儿!”
帝王暴怒的声浪震得鎏金兽首门环嗡嗡作响,烛台上的火苗都随之瑟缩。
许昭若华服拖地,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叩首剧烈摇晃:“皇上恕罪!”
她苍白的面容贴着冰凉的金砖,玄色织金广袖扫过满地狼藉,“芸儿这孩子许是一时糊涂,臣妾定当掘地三尺,将她寻回和亲!”
“姐姐向来宠着乐芸公主,当真不知情?”珠帘后款步转出一抹明黄身影,虞贵妃手持团扇掩唇轻笑,绢纱上绣着的并蒂莲随着动作轻颤:“和亲本就是为庆国社稷着想,若臣妾有幸诞下公主,定早早教导她以家国为重。”
她眼角微挑,丹蔻轻点鬓边玉簪,“皇上平素最是宠爱乐芸公主,怎么就不知道体谅父皇呢……”
许昭若猛地抬头,凤目圆睁间额间花钿都跟着发颤,“虞贵妃,还有三年,你急什么?”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唯有铜漏滴答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庆皇猛然起身,龙袍扫落案上的青铜香炉。
“若寻不回逆女,你这皇后也算是当到头了!”
帝王的靴声震得金砖生响,他揽着虞贵妃纤细的腰肢转身离去,明黄衣角掠过许昭若发间,带落一枚珍珠步摇。
待殿门重重阖上,许昭若缓缓抚过被帝王甩开的手腕,鎏金护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忽然冷笑一声,广袖狠狠甩向阶下伏跪的宫人:“连个人都看不住,都杀了吧。”
凄厉哭嚎声尚未散尽,她已扶着嵌螺钿的檀木榻缓缓起身。腕间羊脂玉镯相撞发出清泠声响,与远处传来的鞭挞声交织成诡异乐章。
“传本宫懿旨——”凤目扫过满地尸首,她指尖轻点鬓边摇曳的东珠,“即日起,谁若寻回芸儿,不论出身,皆封郡主,赐封地!”
“且慢!对外只说——公主与本宫发生争吵,一气之下,出走了。”她忽而脸色骤变,金丝裙裾扫过青砖发出刺耳声响,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谁敢泄露逃婚之事,尤其是传入楚人耳中……诛灭九族!”
殿外秋风卷起枯叶,将窗棂上的茜纱窗纸吹得哗哗作响。许昭若望着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女儿掷碎翡翠香炉时的模样,喉间泛起一阵腥甜。
许昭若既想找到庆乐芸,竟又希望找不到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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