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路，果然山高水长。
离了青川地界，秋意便一日深过一日，木叶尽脱，北风渐起。段裴乘坐的马车一路向北，官道两旁景致由江南的温婉秀润，逐渐变得开阔苍茫。他大多时间在车内闭目养神，或是翻阅李羡所赠的那本前朝状元手札，偶尔下车透气，也只觉风尘扑面，天地萧瑟。
怀中的白玉平安扣贴着胸口，带着体温，成了这一路唯一的恒常温暖。那包袱里的干粮点心，他吃得仔细，每尝一口，便似能想起那人塞给他时，故作轻松却难掩关切的眼神。参汤早已凉透，他却一直没舍得倒掉那水囊。
行程近一月，方才望见京畿之地那巍峨连绵的城墙轮廓。时令已入初冬，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雪。
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其繁华鼎盛，百倍于青川。车马入得城来，但见街道宽阔，屋宇鳞次栉比，人流如织，服饰各异，言语嘈杂，端的是万方辐辏，气象万千。喧嚣扑面而来，带着帝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诱惑力。
段裴按着李羡信中所指，并未急着寻找寻常客栈落脚，而是让车夫径直驶向西市。西市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人流较之别处更为复杂。几经询问，方才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巷弄里，找到了那块黑底金字的“四海货栈”招牌。
货栈门面不算太大，内里却颇深，堆放着各式货物，伙计们忙碌穿梭，算盘声不绝于耳。段裴报上姓名来历，言明寻陈掌柜。伙计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风尘仆仆，衣衫朴素，但气度沉静，不敢怠慢，忙入内通传。
不多时，一位身着靛蓝色棉袍、面容精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快步迎出，目光在段裴身上一扫，便拱手笑道：“这位可是青川府的段解元？在下陈实，忝为此间掌柜。小公子前些日来信，早已吩咐妥当，一直恭候大驾！”
他态度热情却不谄媚，言语间对李羡颇为恭敬，显然是其心腹之人。
“陈掌柜，叨扰了。”段裴还礼。
“段解元客气！快请内间叙话！”陈掌柜引着段裴穿过忙碌的前堂，来到后院一处清净的厢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应器物俱全，火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条件简陋，还请解元公暂且安顿。此处虽在货栈后院，但独门独户，颇为安静，适合读书。一应饮食起居，自有伙计照料，您有何需求，尽管吩咐。”陈掌柜安排得井井有条。
段裴心中感激，知道这必是李羡细心打点好的。他再次道谢：“有劳陈掌柜，如此已是极好。”
安顿下来后，段裴才觉出周身疲惫。他简单梳洗，换上身干净衣裳，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正准备早些歇息，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细密的、簌簌的声响。
他推开窗，一股清寒之气涌入。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点点莹白。
下雪了。
这是今冬京城的第一场雪。雪粒初时细小，渐渐变成片片鹅毛，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院中的青石板，染白了屋檐树梢。京城喧嚣的市声，仿佛也被这静谧的落雪吸纳了进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段裴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江南少雪，青川城的冬日多是湿冷。如此酣畅淋漓的雪景，于他而言，颇为新鲜。冰凉的雪气沁入肺腑，旅途的劳顿似乎也被洗涤去些许。
他看着那漫天飞舞的洁白，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青川城，此刻是否也落了雪？那个人，是否又披上了那件红色的斗篷，在雪中跑马？或是……围炉取暖，偶尔也会想起，这京华初雪之时，有一个远行的故人？
“故人”二字在心尖滚过，带来一丝微涩的暖意。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平安扣，就着窗外雪光与屋内灯火仔细端详。玉质温润，云纹舒展，红绳鲜艳。与这北地的严寒相比，这玉扣和它所代表的那份心意，显得愈发珍贵。
他将玉扣紧紧握在掌心，那一点温润，似乎能抵挡窗外整个冬天的寒冷。
雪，越下越大了。
段裴关上半扇窗，留一缝隙，听着那细微的落雪声。屋内炭火噼啪，暖意融融。他铺开纸笔，想写些什么，提笔半晌，却只落下“京华初雪”四字，便再难续笔。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收起纸笔，将那本状元手札置于枕边，吹熄了灯。
黑暗中，落雪声愈发清晰。他握着那枚玉扣，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跨越千山万水的力量与温度。
京城很大，前路未知。
但这初雪之夜，因着这一玉、一念，便也不觉得如何孤寂难熬了。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来路，也掩去了前程。唯有心中一点故影，鲜明如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