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机焰火将整片天空照得亮如白昼,这夜不休。
萧子重费力挤开现场的人群,来到刚才甘惊鸿所在的位置。
他四处张望寻找,却没发现人,焦躁地抬手捏了捏太阳穴,不经意间,余光瞥见音乐节出口处正要往外走的人,所有人都在往里挤,只有她在往外走。
“等等,小甘!”
萧子重急忙往出口走,他不断向附近的人说着“借过”、“抱歉”,眼睛不敢有任何偏移,牢牢锁定着一直不回头,往外走的她。
“甘惊鸿!”萧子重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在频频望来的谴责眼神、嫌恶的啧啧声中,终于挤到了出口外。
他更是一刻都不敢停,迈开步朝她的背影追去。
焰火一次次点亮夜空,流动的光影在她身上不断略过,她走得不快,脚下的沙滩留下一个个足印,他就沿着那些足印追上了她。
距离近了,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用了些力将她转了过来——
嚯!更黑了。
萧子重的目光落在黑如锅底的一张脸时,心里突的一跳。
甘惊鸿仍是不太愿意理他,她扯回手,抱起手臂将头扭到一边,冷淡地说:“有什么事吗?”
“有,”萧子重忙不迭说,生怕慢一点她就不想听了,“我之前不是故意笑你的,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很可爱,绝对没有多余的想法!”
“你不止白皮肤好看,黑皮肤也好看,哪怕是紫色绿色蓝色黄色都是好看的!”
萧子重慌不择言地解释着,甘惊鸿脸上没表情,眼睛却往他这边瞥,像是在判断他说的真假。
“我去问了宫欢你这次出演的角色——她是一个被重男轻女的15岁女孩,被家人要求嫁给一个癞子的时候鼓起勇气逃了出去,她找到工作,努力挣钱,被人追求的时候感到了幸福,可在最幸福的时候又被人骗了钱,她想改名,改掉那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很努力的在生活,没有学历,可学到了技术,本来以为生活走上正轨了,可又在工作中伤到了手。我看了助理发的视频,你在回村的那场戏里表演得非常好,完全看不出来表演痕迹!你被村里人说挣了钱不给家里,所有人都在骂你白眼狼,家里人还扇了你一巴掌,最后你跪下磕了个头——”
“你转身往村外走的那段表演,是我见过最好的表演,你决绝而绝望的眼神,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一直没哭出来,身后都是那些鄙夷冷漠的脸,这个角色虽然是女三号,可在我这里,这是堪称电影级别的表演......”
他每个字都说得认真,诚恳,始终直视甘惊鸿的眼睛。
想说的不止这些,他觉得她很厉害,上一个角色是单纯的学生,转换成一个从小在偏远农村的女性,遭受种种不公平的待遇,她完全演出了那种悲凉,讽刺。
萧子重完全可以向所有人夸口——她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
空气安静了很久,只有焰火在絮语,海风偶有回声。
甘惊鸿松开抱着手臂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她正了正身体,直面萧子重。
这次的角色因为需要对外保密,甘惊鸿没对谁说过她饰演的角色内容,演完戏后,她一直没走出来。
为什么人生会那么难,为什么她那么惨。
剧本里只写了王楠这个角色的一些片段内容,她所饰演的剧情也都只是零碎的剧情,在主线中穿插为一个小故事。
甘惊鸿将那些剧情整理出来,在脑海中不断想象,模拟,先是她的举止动作,她的心理状态,再到她所遭受的那些不公平待遇。
仅仅是想还不够,甘惊鸿会在没有自己戏份的时候写人物小传,她为王楠写了3万字左右的小传,边写边哭,越写越苦。
剧里,王楠有一个开放式结局,她迎着朝霞一路走,永远不回头。
也许以后还有更难的事,但没关系,她会学聪明的,跌倒几次就爬起来几次。
只是让甘惊鸿一直无法走出来的是,为什么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却因为性别得到差别对待,甚至是恶意对待。
她有些时候会跟着王楠一起恨,她恨家人,恨弟弟,恨父亲,恨骗她钱的男人,恨所有男人。
回到别墅后,她试图让自己不要太被情绪牵着走,可总是无法控制——为什么男团随随便便跳一跳舞,就能得到关注度。
而她努力演戏,认真敬业,却没有几个人能看到她。
为什么总是不公平,为什么啊。
甘惊鸿感觉得到她被王楠的恨意影响,她想控制住,可又找不到好的办法。
对萧子重生气,也只是耍小脾气,她知道前辈没有别的意思,可就是忍不住曲解。
知道他们会来音乐节,甘惊鸿想脱离出王楠的情绪,对萧子重说加油,可她在楼梯口来回踱步,就是无法去敲门,说出来那句话。
她只好偷偷买了机票、演唱会票,来到现场——在十几万人中为他们加油。
做完她身为甘惊鸿该做的,就可以悄悄地离开了。
但是怎么会。
他居然能看到她,在那么多的人中,找到了她。
他们面对面,甘惊鸿没由来地眼眶湿润,她吸了口气想缓下那些泪意:
“我知道的,前辈。我知道你没有故意的意思,我只是,情绪有些失控,我没办法控制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好,”萧子重刚松了口气,猛然发觉话中的歧义,他紧张地举起手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噗嗤,”甘惊鸿久违地笑出来,积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散去许多,她声音甜甜地,“我知道。”
萧子重也发现了,一碰上甘惊鸿,他就容易冒冒失失,连平时和宫欢不相上下的嘴皮子都笨重许多。
他也无奈地笑笑。
两人在荧光海边的沙滩坐下,浪潮不断翻涌,背后的焰火声逐渐减弱,海浪的声音便更清晰。
“之前饰演单虹的时候,我就有点很难抽离出来,”甘惊鸿托着下巴,视线没有落点地在荧光海水里漂浮,“如果不是清英姐拉着我做体能特训,我到现在可能还在做试卷,学习口语。”
萧子重很少做倾听的角色,他两条腿微曲,手肘搭在腿上,侧着头看甘惊鸿。
“现在呢?”他问。
“现在......”甘惊鸿无意识地拖长尾音,“我演了王楠,她的情绪比单虹更强烈,我在剧组的时候要用更久的时间去进入角色,要用更激烈的办法让自己诠释她的情绪。”
“我经常在网上搜集有同等情况的人,记下她们的评论,将一些内容稍微改动一下,塞进王楠的壳子里。”
不能这样,不能让她一直在王楠身上打转。
萧子重捏紧了手指的指骨,想着要怎么让她从牛角尖里走出来。
忽然,他倾身离得更近,有些过分的距离,甘惊鸿一下察觉到,身体后仰一点:“前辈?”
“你讨厌我吗?”萧子重问。
“当然不了。”
“我有做过让你很讨厌的事情吗?”
甘惊鸿认真地想,良久,摇摇头。
萧子重轻笑了声:“要想这么久吗。”
“你讨厌的不是我,不是奚亭云或安声,更不是男性,”他说,“你讨厌的是封建的制度,偏见的观念,顽固不化的、固执的那些思想。”
甘惊鸿微微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萧子重会这么说。
“我其实也很讨厌。”
萧子重回正身子,两腿伸直,双手撑在身后,姿态轻松地聊起来:
“我从小就长在一个部队大院里面,进出往来的人都很厉害,我小时候很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身边的人都在有意地让我往这方面发展,有时候强迫有时候诱导我学习那些东西,这就让我很反感。”
“他们发现我不喜欢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地开始明里管制我,我的作息,学习内容,全部都要按照那些标准来,不能早一分钟起来,不能晚一分钟睡觉,不能乱交朋友,只要带我玩的朋友就都是狐朋狗友。”
“他们说,我唯一的目标,未来唯一的方向,就是他们给我划的道路。”
萧子重说起这些时姿态洒脱,语气也自然,仿佛已经不把那些过往当回事。
“怎么说呢,好像你的出生,你的成长,你的生活,你的未来,一切的一切,都要按照他们的规矩来,没有别的选择。”
甘惊鸿听得入神,她抱着膝盖,将脸搭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子重。
“好难受,那好像是一个机器人。”
“是啊,我经常想,他们应该生个机器,设定好学习,成长,结婚的路线,一点都不会有偏移。”
萧子重也转头看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海风吹动,眉骨下的眼睛亮得耀眼:“我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看,我现在做个唱跳爱豆也挺好的啊。你觉得,我刚才在舞台上的表现怎么样?”
甘惊鸿猝不及防对上他调侃的视线,愣神了几秒,脑中闪过他的那些舞台画面,“很漂亮,很好看,很厉害。”
一连用了三个很,萧子重扯起嘴角笑:“演员是个痛苦的职业,非常耗费你的情绪,但同样,它也是个很有水分的职业,要怎么做,只看你的诚意。”
“甘惊鸿,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前途无限,只要走下去,一定是一匹黑马。”
被人这么夸,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唇笑:“不要夸得太厉害啦。”
“但演戏并不是最重要的,”萧子重说,“你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审视自我情绪,不要一味地被自己塑造出的世界绊住脚,现在只是两个角色,你就抽离不出来了,那以后怎么办?”
甘惊鸿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怎么去感受,塑造角色,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她们告别,好像告别,就等同于死亡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萧子重放轻声音重复两遍,像是怕吓到她。
“ 你在剧组里、在镜头前的每一个演绎,都留下了她们,她们不会永远离开,只是被你留在了另一个世界,而你,要去迎接更多的角色,留下更多的作品,对不对?”
“如果一直不抽离出角色,会很痛苦......”
甘惊鸿静静地托着下巴,认真而专注地看着萧子重,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眼睛有些移不开。
也许是气氛使然,她忽然冒出了句:“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前辈这样的人。”
萧子重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话卡了壳,眼睛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她脸上。
“......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甘惊鸿却不说了,只是笑着摇摇头。
好像有什么在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鼓点声在耳边响起,萧子重反应了一会——
啊,那好像是他的心跳声。
两人交谈的声音被海风吹散在莹蓝色的海面上,浪潮前扑后继,细碎的荧光颗粒被留在了砂砾中。
天上的圆月被云遮蔽,露出了半边残缺的一角,月辉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后花园满地清冷,别墅的一个窗口里有淡淡的橘黄色暖光,无法温暖月夜。
书页的页脚被手指翻动,关清英侧头看着这一页的图片,厚厚一本的大部头看到了一半,图片占大多数,她看了许久,眼睛有些酸胀,才放下书。
合上书,书封写着《尸体图鉴详解》。
她垂着眼,手指在书封上无意识地滑动。
“你有明显的入戏、出戏的状态吗?”
心理医生在会客室做着笔记,对面是坐在沙发上的关清英。
她想,宫欢说要找心理医生过来,还真的来了。
在【重刑之下】剧组里,关清英常和法医打交道,心理医生和侧写师也都是经常见的,至于自己来看心理医生,还是头一次。
大概是关清英走神太久,医生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分得清现在是现实还是虚幻吗?”
关清英有些无语,但还是照实说:“能分清。”
她只是最近太不对劲,无论是疯狂运动训练,还是去接新戏换环境,都无法让她脱离出来。
很痛苦。
医生带着认真倾听的神情:“你觉得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应该是进剧组之后。
太久了,成为陈队长的时间太久,她都有些不能分清楚她是谁了。
“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结束了那段时间之后,好像,找不回自己了。”
医生:“你应该是在戒断反应的阶段,毕竟长达九年的时间,你从刚毕业懵懂的学生时期就一直练习相关的内容,表演这个角色,还有不停地看那些剧本,你日日夜夜的去钻研,学习,这个角色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它融入你的血肉里,是你隐性的第二人格。”
关清英:“第二人格...?”
医生:“严肃来说是这样的,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出现人格分裂的情况。但让人惊奇的是,你的意志力非常强大,人格可能不会分裂,只会像现在这样,不断折磨着你。”
“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这样。”她的声音轻飘飘,“我想正常一点。”
“你觉得什么是正常呢?”
“......”
“试着接纳吧,不要排斥,它已经成了你的一部分,无法分割,割下来的话,要连血带肉,很疼的。”
“卡——好,各位休息一下吧!”
一声叫喊将一切正在进行中的剧情中止。
剧组人员纷纷入镜整理道具布景,导演快步穿过地上的铁轨,避让开正在补妆的群演,走至一辆老式洋车旁,向坐在车内的赵莉莉说:
“赵老师非常好啊,非常好!您的一场戏太完美了!我从没见过这么贴合景色与剧情的人,您,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赵莉莉抬手抚了抚紧贴脸庞的额边头发,她弯眉,露出个腼腆又欣喜的神情来,眼眸格外的柔美:“您谬赞了,我也只是跟着剧本来演,还是您提醒我这个角色的特质,我才能有发挥的余地。”
“赵老师太谦虚了啊哈哈哈哈哈。”
叮叮叮。
电车经过时发出敲击铃声的提示声,路上穿着洋装的行人们注意着避让,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正在叫卖报纸的报童旁边,报纸上写着——
【近日海外学子悉数归来,是思乡还是恨归。】
这个夏季只是刚开始,就已经让人觉得非常漫长,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分分秒秒都烙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舞台边缘的黑色幕布被人拉开,一群人急匆匆地冲了进去,准备营救被困人员。
高姐紧跟在后,小跑着赶到了舞台故障报修的位置。
由数条轻钢组成的方形格子非常像一座囚笼,囚笼外,宫欢背对着笼子坐,神情有些恍惚,她的上衣衣摆被拉进了囚笼内,一只手牢牢抓着不放。
手的主人被一支支手电筒灯光照着,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偏过脸,将头靠在宫欢背部紧贴的轻钢上。
他们静静地坐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维修人员处理,高姐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变了,可又说不出来具体。
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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