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汗水和重复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却又在回望时快得惊人。三个月的高压训练，像一场漫长而精确的淬火，将林星这块生铁反复锻打。最初的锐痛和迷茫逐渐被一种麻木的韧劲所取代，而后，某种新的东西开始从这韧劲中悄然滋生。
她开始习惯清晨四点肌肉的酸胀，习惯声乐老师永无止境的音阶，习惯郑老先生那双能洞穿一切虚假的眼睛。她甚至习惯了那寡淡无味的营养餐，以及公寓里冰冷的寂静。变化的迹象是细微而确凿的：镜中的身体线条变得更加流畅紧实，气息稳定悠长，念出台词时不再虚浮无力，而是能自然而然地沉入丹田。
表演课上，她不再急于“表现”情绪，而是开始学习“成为”角色。一次无实物表演练习，她饰演一个在废墟中寻找失物的老人。没有台词，只有缓慢的、近乎凝滞的动作和一双逐渐绝望的眼睛。表演结束，训练室里一片寂静。郑老先生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板，吐出一个字：“好。”
没有多余的评价，但这一个字，让林星几乎瞬间红了眼眶。这是三个月来，她得到的第一个肯定。
而这一切，似乎都没有逃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凌云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但停留的时间依旧短暂。她像一阵精确计算过的风，来时带来无形的压力，走时留下冰冷的评估。她不再仅仅旁观，偶尔会提出极其具体的要求。
“刚才那个转身的角度不对，镜头会吃掉你三分之二的脸。重来，向左偏十五度。”她在形体课后对林星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指令。
或者在她练习眼神戏时，突然开口：“情绪太满，收一点。观众需要想象空间，不是你喂给他们。”
她的指点总是精准、冷酷，直指核心，从不顾及林星的情绪。林星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她眼里，真的只是一件需要不断调整参数、优化性能的产品。
然而，那碗海鲜粥之后，偶尔会有别的“小意外”。
比如，在她持续一周的高强度舞蹈训练后，膝盖旧伤复发，疼得夜不能寐，却谁也没告诉第二天。训练时，凌云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下午，一位顶级的物理治疗师便出现在了公司，指名是凌总安排的。
又比如，一次媒体应对模拟课上，林星被尖锐的问题逼得节节败退，情绪险些失控。课后，她独自躲在休息室平复心情。凌云推门进来，放下一个U盘：“里面是近几年所有一线女星应对刁难问题的现场视频合集。分析她们的微表情、话术和节奏。下周同一时间，我要考核。”
没有安慰，只有解决方案。一如既往的凌云风格。
但林星握着那枚冰冷的U盘，却觉得它烫得灼手。她开始意识到，凌云的“冰冷”或许并非漠不关心，而是她独特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方式。一种极度理性包装下的……投入。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五的傍晚。
持续数日的阴雨让城市湿漉漉的，训练也格外不顺利。林星状态低迷，一个简单的走位反复出错，被郑老先生毫不留情地训斥了半小时。积压的疲惫、孤独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决堤。她强忍着直到课程结束，冲进消防通道，坐在冰冷的楼梯上，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得浑身颤抖。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凌云站在上一层的楼梯转角处，正低头看着她。窗外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林星慌忙擦眼泪，站起身，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凌总……我……”
“哭能解决问题？”凌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依旧平淡，却没有了往常那种公事公办的锐利。
林星哽住，说不出话。
凌云一步步走下台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在林星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几级台阶，距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林星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似乎沾染了一点窗外飘进来的、极细微的雨雾。
“觉得苦？觉得撑不下去了？”凌云问，声音不高。
林星咬着唇，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凌云看着她，目光似乎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没人逼你。”
“我知道。”林星的声音很小，“我只是……怕让您失望。”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凌云沉默了片刻。楼道里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
“我从不做赔本的投资。”良久，她才开口，语气恢复了些许冷静，“我失望的前提是，我判断失误。但目前来看，还没有。”
这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陈述。却奇异地，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素雅的灰色，没有任何花纹，递到林星面前。“把眼泪擦干净。妆花了，很难看。”
林星愣愣地接过那方柔软的真丝手帕，上面带着极淡的、属于凌云的雪松冷香。
“郑老骂你，是因为看到了你本可以做到更好。”凌云转过身，声音重新变得疏离，“调整好状态。明天周末，给你半天假，Ada会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没有等林星回应，也没有要回手帕的意思，径直走下楼梯，身影消失在消防门后。
林星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方还残留着对方体温和香气的手帕。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混合着未散的委屈、被理解的悸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微甜的情绪。
窗外雨声未停。
她低下头，用那方昂贵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裂痕依然存在，打磨的过程依旧痛苦。
但微光，似乎又多了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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