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春和于发都没说话。
从刚才那死命似的寂静里两人都多少猜到了什么,能让邵源这样啥都能一笑了之的人用那样的语气说话,除了当年那件事,也没别的了。
所以邵源把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们都没太意外。
邵源有些无力,整条手臂压在梁贞身上,“他在广东。”
程春又吃了个砂糖橘,于发没给他扯丝,怪苦的。
“源儿。”于发说,“别怕他。”
“我不怕他。”邵源说。
他怕他自己,怕自己迈不过去那道坎。
电话一直通着,但电话那头的程春和于发,这头的邵源和梁贞,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邵源能感受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和梁贞指尖的温度。这两天气温高了不少。
空气是安静的。
“我挂了。”邵源说。
“有事儿找师父。”程春说,“三禾的门一直开着。”
“嗯。”邵源说。
“刚换的新门。”程春说。
“知道了。”邵源笑了笑。
电话页面下去了。
变成了和梁贞的聊天框。
“猜到了?”邵源说。
“一点皮毛。”梁贞说。
“他就是我师兄。”邵源说。
梁贞没说话。
“回去吧。”邵源说。
“是他害得你不能上台吗。”梁贞问。
“和他有一点关系。”邵源说,“他使黑杵,偷钱,把剧团搞空了。”
邵源接着说:“还买通算账先生把账赖我身上。”
“我替你揍他。”梁贞说。
“不揍他。”邵源说,“我揍过一次了。”
“我看他还挺完整。”梁贞说。
邵源笑了笑,念着那点儿同门情谊他确实没下狠手。
“而且让混蛋挨揍这事儿多多益善。”梁贞说。
邵源说:“不能全怪他。”
“非要找罪魁祸首,”邵源说,“那是我爸妈。”
材料都组装起来后练功房里一下整洁了不少,原本堆了角落一大块地的各种箱子都撤下去了,只剩下一个小型拍摄棚,放在房间里也不算占位置。
李匿靠着杆儿喝水,他那些伙计都走了。
“坐着吧。”梁贞说。
李匿就坐了回去,又看了邵源两眼。
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再次见到邵源,李匿也不好受。
“你现在在干什么。”邵源先说话了。
“就,”李匿抓了抓头发,“给各种剧团打杂呗。”
他又说:“对不起。当年的事我......”
见邵源垂下眼他就不说话了。
“我知道多说无益。”他说,“但我这么些年来最大的愿望就是亲自跟你道歉。我鬼迷心窍、我一时糊涂,我......”
邵源打断他:“别在这儿装好人。”
要道歉并不难,见他的机会多了去了,可偏偏是现在才来道歉,诚意就那么点儿,还非包装出一副满到溢出来的样子,这比李匿挥挥手直接走人还没意思。
李匿不说话了。
“你走吧。”邵源见他不动,接着说,“当年我没能把你怎么样,现在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放心走吧。”
李匿慢慢爬起来。
看了他一眼,握着水杯。
他在门后站了一会儿,“我真挺抱歉的。”
邵源对他这句话不置可否。
李匿这人从来都是私心大于良心。
他信他说的抱歉,但是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你在唱戏吧?”李匿说,“我没脸上台了,你得好好唱。”
说完就走了。
梁贞搭着邵源回家,这一路风呼哧呼哧的,可惜吹不走热浪也吹不走心事,不凉快,也不讨人喜欢。
“电量不足......”
梁贞看了眼,没理。
“回家。”邵源看出来这是去广场的路。
梁贞在几十米开外的路口掉头了。
梁贞看见邵源上楼了,他赶紧把车架子撂上五步并作三步上了楼。
邵源听见了脚步声,不重,但很快,接着头顶的风扇转了起来。
空气流通了。
程春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带着剧团到北京演了一场《凤还巢》之后,那个死皮赖脸要他教唱戏的小毛孩邵源,会在今天掀起这样大的波澜。
他刚一下台就被堵在后台。
有个水灵的小孩儿站在走廊正中间:
"你好。"
“干嘛?”程春问。
“我想学戏。”那小孩说。
“几岁?”程春从上往下扫了他一遍,外形不错。
“过两天就八岁了。”邵源说。
“喊两声我听听。”他说。
“在这里?”邵源和他对视一眼,“啊!”
“大点儿声。”程春说。
“啊——!”邵源又喊了一声。
“挺有劲儿。”程春说。
“师父?”彭国飞在洗手间里出来就看见程春和一个豆丁,“哇塞。”
邵源看了他一眼,“我还没使出全力。”
“干嘛呢这是。”彭国飞笑着伸手,邵源躲开了,“哟,还挺怕生。”
邵源没反驳他,对着程春说:“你就收了我吧。我也喊你师父。”
“想学唱戏啊?”彭国飞看明白了,“唱戏可不好学。”
程春也还记得他当时的话。
他说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怕他不肯教。
古往今来每个学艺的人都这么说,但邵源是那个真真切切做到了的。
他家里离剧社远,凭他那两条尚短的腿儿,早训赶不过来,于是就自己在家训,程春看得出来他是真训了的,强度不比他们低。
早训过后邵源就一个人找到剧社专门找到他来练嗓。
邵源一开口,整个剧社几十双眼睛全都转过来:
“‘休将岳父来抱怨’......”
“唱点儿别的。”程春说,“锁麟囊听过吗?”
“昨晚听了两遍。”邵源说。
“听的哪一段?”程春问。
“就,”邵源想了想,“‘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停。”程春说,“声音很好。”
他说这话还是收着了,这把嗓子不是很好,是特别好,不是唱凤还巢好,是唱什么都好,整个北京的剧社里都找不出这么好的嗓子,“我教你怎么用嗓,你以后不能像刚才这么唱,这是错的,知道吗?”
邵源点了点头。
程春看着他叹了口气,这小孩不像个孩子,“你要再让我听见你那么唱,我就揍你。”
说着指了指后边儿花瓶里插着的细竹条,“你师兄们都是吃这个长大的。”
邵源笑了笑,“我还没吃过竹子。”
“不是用嘴吃的意思。”程春说。
“我知道。”邵源看了他一眼。
“你要是因为怕挨抽就不大声唱,”程春说,“那你也得挨。”
三禾剧社的规矩就是,唱不好,抽,不唱好,加倍抽。
“师父,”邵源笑着说,“你把我教会了,我挨几下也无所谓。我姐说我皮特别厚,异于常人地厚。”
“去找你大师兄,”程春说,“让他带你压压腿儿。”
“他叫李匿。”程春冲着那个背影说,“别叫错了,小心他抽你。”
“李匿。”邵源说。
“干什么呢没大没小的。”李匿低头看着他,“新来的是吧。”
“是。”邵源说,“师父让你带我压腿儿。”
“叫什么名字?”李匿带着他来到杆子前面,“腿够得着吗?”
“够不着。”邵源抬了抬腿又放下来,然后蹲在地上笑起来。
“还笑,”李匿搬了个箱子过来,“等会儿让你哭。腿架上去。”
邵源看了眼这个快赶上他身高的箱子,没犹豫,搬着脚架了上去,“我叫邵源。”
“几岁了?”李匿看着他轻松的神色,有点儿意外。
邵源叹了口气,每个人见到他都要问上这么一嘴,“八岁了。”
“痛不痛?”李匿问。
“不痛。”邵源笑着说。
“真的啊。”李匿说,“你不用跟我装......我也不嘲笑你。”
“真不痛。”邵源把头贴到大腿儿上,“这样也还好。”
李匿看得说不出话了,“学过跳舞?”
“没。”邵源疑惑。
“年轻就是好。”李匿说,不过他年轻的时候也没这么好的柔韧性。
“匿哥!”彭国飞在后边喊他,“这一段咋咬字儿啊!”
“来了!”他又对邵源说,“你在这儿再压一会儿。”
“这才第几天啊,”程春端着茶走出来,“就偷上懒了?”
邵源站起来,“师父。”
“这样不行啊。”程春说,“压腿儿没意思?”
“嗯。”邵源说。
程春盖上杯盖把茶递给他,转身到架子上拿了把枪,刚才他就在帘子后面看邵源压腿儿,这越看他就越喜欢这个宝贝儿,“压腿儿对你来说没啥意思,可你不能不压,除了这个,其他的基本功,你也必须练。会做,能做到,不等于能做好。”
邵源在他话说一半的时候就把腿架回去了,看得程春很是欣慰,“等你基本的东西学好了,我教你玩儿这个。现在跟我唱两句。咿——呐——”
邵源就学着他的样子:“咿——呐——”
“再用点儿劲儿,”程春往上指了指,“往这儿唱。”
邵源又喊了两声。
“很聪明。”程春说,他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嗓门儿亮、身段儿软、脑瓜子机灵还肯听话的人,一般人占里面两样已经很了不得了,邵源要能坚持下去,绝对能在业界立足,甚至位于巅峰。
“你有没有什么想学的戏?”程春问他。
“你们那天唱的那个。”邵源说,“凤还巢。”
程春笑了起来,“行。先把功夫练好了,以后师父慢慢教你。”
“好。”邵源冲他笑了笑。
“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程春说,“学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才能学好一出戏。真正把戏演得出神入化,那需要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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