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走进包厢时，发现红姐站在那里。她一改方才柔若无骨的模样，咬着红唇，好像有点紧张。一见黑云，她立刻娇嗔似的责备道：“怎么才回来。”而后便招手催黑云过去。
黑云一头雾水，被一根领带圈住了脖子。他顿时有点气急，眼看余礼刚刚为他抚平的领子又被翻起，不客气地束上一条深色领带，像被套上了项圈。
“红姐”拍拍他的胸口，左右端详，满意点头。“接下来，你要做我的保镖。”她说。黑云更感到茫然，朝四周打量时才发现她的手下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噤声，“红姐”又说：
“别管他们，这群胆小鬼。”她勾起一抹无比艳丽的笑，吐出的话却无法让黑云感到轻松，“走了，带你去见吴莽。”
饶是红姐在尽力打造随意的氛围了，黑云看着她蜷紧的手指，也能想象这“吴莽”并不是个好惹的对象。女人低头接过一枝手下递来的烟，待火星点燃后，深吸一口气方平静下来。
黑云见她还要把烟递给自己，连连拒绝。他猜这种场合下的香烟多半是“加了料”的，怎样也不敢碰，反手将烟头按在桌上碾灭。
他这样不给面子，竟然没人反对。其他下属都用惋惜的、看“死人”似的表情望着他，不用说黑云也意识到，等着他的绝非什么“好差事。”
“红姐”的高跟“哒、哒”地踩在地面上，再出门时，黑云才发现众星拱月的拳台周围，人群已散了不少。酒吧的地下共计有四处包厢，分别位于擂台四角的方向，他跟着红姐穿过走廊，途中竟然遇到收拾观众席的余礼，他们谨慎地对视一眼，黑云发觉，红姐的出现让余礼的眼中泛起了水波似的振动。
——此“红姐”正是彼“红姐”。他不动声色地微一点头，跟上女人的脚步。
他们在对侧的包厢门前停下。红姐的紧张神态再次出现，几番纠结后才敲了门，很快门里就有人应声了。
“杜红。”来人操着一口含糊的缅甸口音，礼貌地请他们进，“老板等你们很久了。”
“蟒哥，我带着我们的‘英雄’回来了。”变脸似的，红姐换上一幅不客气的表情，趾高气昂地带黑云走进去，
“你瞧见他刚刚在拳场上的模样没有？哎呀，那真是……”
“呵呵，你还是这样喜欢宠物啊，玛红。”
说话的是一名窝在沙发上的男人。黑云一眼便看出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质，一身普通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翻至肘上，指间却夹着一枝名贵的浮雕烟斗。他的食指不时伸进钵身里搅拌，整根指头都呈现蜡黄发沉的肤色，半晌也不见他抽上一口。
显然，这就是“吴莽”了。他已年近半百，周身呈现某种威严、不容冒犯的气质，他随意的坐姿与亭亭的“红姐”很不相衬。但在场人都无比平常地旁观女人穿过房间，靠在沙发上，倚在中年男人身旁。
吴莽揽住她，精明的眼睛透过镜片打量黑云。黑云于是也打量起此人来：吴莽的唇厚、眉粗，眼眶深邃，是非常典型的东南亚长相。黑云判断他极可能是偷渡的缅甸裔。
“不错的小伙子。”男人呵呵赞道，“不错，这个年纪的小畜生，总是很有冲劲。”
红姐安静地坐在旁边，媚眼对上黑云。而黑云正直愣愣地站在那，颇感觉手足无措，恰时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咳咳……莽老板，我们还是继续谈事吧。”
他这才注意到对侧沙发上还坐着一人，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定睛一看，脸也熟悉。他曾好多次在公安的通缉令上见过这人——乌力，他竟然在这里！
黑云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听见吴莽呵呵笑着回答：“好，好，我很乐意听听乌先生有什么好提议。”
乌力说：“既然莽老板想要玉兰这片地方，我乌力虽没什么本事，到底也算地头蛇一条。”
这时红姐开口，插进他们的谈话：“莽哥。”她的食指轻巧地向前一点，“不论如何，他可是害了我的人……阿浪跟我多年，少了他，我也是难过。”
吴莽沉吟片刻，低头含了口烟，蛇似的狠戾目光扫向乌力，意思也很明白：他需要一个解释。
“红姐”口中的“阿浪”，正是死在烂尾楼里的年青人。按余礼的思路，他应当是代上级赴会，为了完成一宗违禁品的钱货交易。此次交易的数量极少，少到一只迷你皮包的夹层就能藏下全部“货品”，个中意义却甚大。一旦这类交易被认定为可行，由缅北私运进来的新型毒.品将源源不断地被送进玉兰，乃至整个西南地区。
掮客们在这背后的所能利益显然是极其可观的。那么，乌力又有何必要杀死“阿浪”，不惜冒着得罪整个“曼巴”的风险——简而言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没找到‘货’。”乌力瓮声瓮气地开口，他的底气比方才弱了许多，“所以，我以为那家伙也是假冒来骗钱的……这很正常吧？”
——哪里正常？连黑云都控制不住脸上表情了，红姐闻言更是露出不可理喻的神色：“就因为这样？”她恼火得像一头母狮，从吴莽怀里弹起来，从裙下摸出枪管，
“就因为这样，你杀了他？”
“不然我怎么做？”乌力的声音又虚了几个度，不过要黑云来看，他一点没有后悔的意思，“后来我也听你的，去找条子报了案。现在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可不能食言啊，红小姐。”
黑云敲出来了，这乌力是个四肢发达，头脑愚笨的人物，光有贪财好物的野心，却丝毫没有与之相配的手腕。这样的人，无异对控制他的上位者是十分有利的，吴莽大约也这样想，于是他按下红姐手中的枪，又呵呵笑了起来。
“阿荡，从今天开始，你要为玛红做事。”
他身后的手下之一应了声，沉默地走到红姐身后。红姐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来，仿佛方才一瞬的怒火都随着这一叹燃尽了，无力地靠回沙发里。
吴莽的手再次摸到她肩上，满意地笑了声：“这样如何，乌先生。”他操着一口很不流利地普通话，对乌力说：
“‘曼巴’很乐意和强者合作。不过，究竟是否为强者，还要看乌先生是否在接下来数分钟内，活着走出这间酒吧。”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大汉便脸色剧变，尚未来得及动手，就被吴莽的打手一脚踹在腰间，踉跄着倒退数步，撞在门上，连同门板一道甩飞出去。这时门外的景象才展现在众人眼前：原来观众席上的人流早已被清空，全副武装的武警占据这片场地，倘若再晚数秒，包围圈形成，吴莽等一众人即会被突入的武警当场捕获。
可这老奸巨猾的，直接给了门后蓄势待发的的警察们一记猝不及防。包围圈被撕了个口子，全副武装的干警连同四仰八叉的乌力一齐倒在地上，来不及反应，吴莽已在手下的保护下逃脱，钻进地下室某处的暗门里消失了。
费绩亲自到场，他对这扇“暗门”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一把拎起匍匐在地的老头子问：“你从没有告诉过警方，这房间里还有别的通道？”
一会不见，这酒吧老板已老了十岁般，唉声叹气地道：“你也没问呐，警官。”
费绩急得恨不能上手，偏那两面三刀的老头还求饶似的抱着他的腿，不住以之前允诺的“减刑”要挟，根本来不及看费绩黑如锅底的脸色。终于从旁伸来一只胳膊，拦下他忍而未发的怒火。费绩诧异地看清眼前人的脸——他的老同学，余礼仍然带着那顶服务生的小圆帽，追问老板：“那扇门通向哪里？”
老板支支吾吾的，费绩见他竟还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更为光火地警告道：“注意，立功和隐瞒重要情报，罪加一等。”
“咳，酒吧街后头有条后巷……”
费绩来不及等他说完，匆匆地带队堵人去了。
余礼叹息一声，不得不负起指挥现场的重任。等到所有犯罪分子都被押送上车后，他总算注意到身后的黑云——他一路沉默，从余礼出现的那一刻起，他默默地从地下尾随至酒吧门口，不论余礼在做什么，都始终站在背光的行道上注视向他，尾巴安静地垂在地上。
“……余礼。”他上前一步，主动问道，“今晚的行动，果然是……”
“那家伙和以前一样冲动，但好歹还算仗义。”余礼简单地说了一句，黑云顿时更为踌躇：
“果然是因为我失联了，费绩才会急急忙忙组织了人，就这样闯进来。之所以没捉到吴莽，也都是我的失误。”
余礼挑起一边眉：“不会吧，你自责什么？”他故意加重咬字，明明不是安慰，却抚平了黑云内心的疑惑，
“直接说吧，这事从一开始就是费绩的失误。如果你当真要反思，黑云，那从最开始就不该掺和进这种卧底工作中来。说白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
“我有这种‘能力’。”黑云撇嘴。
余礼大声叹气：“基地培养你，难道是让你去投女罪犯的所好的吗？”
“你吃醋了，余礼。”
“没有。”余礼面无表情，顿了顿，肯定道，“没有。”
黑云不免笑了出来。到这时他才觉得荒谬的夜晚告了段落，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工作外的活动了。他的右手试探地摸向余礼，不料余礼将手一收，责怪的眼神不留情地扫来：
“你知道……你也是伤员之一么？”他抬手触碰黑云，黑云这才发觉自己脸侧淌血，正一滴滴滚进领口，把衣领的颜色染得乱七八糟。
仔细一看，他如今的形象称得上狼狈。在方才的变故中，他的毛发因躲闪而变得凌乱，衬衫也在翻滚中变得东歪西扭，一点也不适合“约会”。余礼推搡他，将他带到后勤的车辆上休息。
在黑云面前，有一辆满载伤员的轿车刚刚开走，他担忧自己也会遭到如此对待，离开余礼身边，他此时更不能忍受这个。就在他尝试挪出车厢的时候，余礼去而复返了。黑云顿时因为自己的无端揣测后悔，乖巧地坐在位置上像一条听话到不行的小犬。
“好了，坐出来点。”余礼将医药箱放在地上，半跪在小犬眼前。他慢吞吞从瓶瓶罐罐中拣出一枚满意的棉团，沾满碘液，然后，
“嘶……”
余礼拿开棉花，再次开始叹气。黑云悄悄偷看他的脸，含混说：“不疼，你继续。”
这点伤口对警犬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余礼当然知道这家伙在撒娇，又不得不承认这招十分有效，他的心思总算不在黑云卧底一事上纠结了。
“你该更注意自己的身体。看到有危险，更应该躲远些。”
“我以为你们会希望一个更加冲锋陷阵、不惧生死的警犬。”黑云道。
“话虽如此。”余礼的目光沉下，“作为你的……我还是比较希望看到你活着，黑云。”
黑云听见这话很高兴，嗤嗤笑了起来：“承认你关心男友很难吗，哥哥。”他故意凑在余礼面前，恬得一张笑脸讨得人嫌，被余礼不客气地用一张医用纱布糊住，脸只剩半张了。
头痛。余礼想，之前怎么不知黑云是这种讨人嫌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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