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地一声,随后只听人群中乍然响起一声“哀嚎”。
紧接着观星楼侧一座门可罗雀的饭馆燃起熊熊烈火,浓烟漫天,天边的星斗都遮挡得已看不清晰,烟雾直冲天而上。那火势迅速蔓延,将相邻的一座两层楼高,宾客如云的戏馆,亦一并燃烧。
立时,哭喊声、惊呼声、脚步声、长街之上声音嘈杂且惊心动魄。
“我的孙儿......”
漫天火光犹如白日,观星楼下一六旬老翁,拄着拐杖正仰头望着观星楼上不知所措。
只见几丈高的观星楼最下层的一根廊柱微微倾倒,顶层檐顶有些许地坍塌,整座楼宇亦微微地歪斜开来。
而一层石阶上一约莫三四岁的幼童正动摇西摆的往上攀爬。
铺天盖地的浓雾,人声鼎沸混乱一片。
观星楼上吵吵嚷嚷,传来断断续续的惊呼。罗昭星抬眸去看,正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在推搡着一看不清面貌的人。二人似发生了口角。
倏忽“砰砰”地两声,似有二人从观星楼顶一坠而下。
长街众人大惊失色,惊叫声,孩童哭喊声,有妇孺慌忙中用手掌蒙住玩乐中的小儿双眼。
有百姓开始向街市外跑去。
罗昭星下意识的往后退一步,蓦地瞳孔一缩,耳际嗡鸣,再无醉意。
恍惚间,好似见楼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她刚想上前去追,老翁痛哭流涕,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就欲登楼,牙齿打着颤道:“我的孙儿,祖父这里有糖人吃,你不是最爱吃糖吗?”
幼童怔愣的目光忽地嚎啕大哭,小小的人儿满头是汗,小手握着楼侧的围栏。
昏暗的楼里拐角处,她只看得靛蓝色衣袍一角。
罗昭星快步跟了上去,将他拦下:“老伯,您避远一点,这里危险。我去将您的小孙子带下来。”
老翁以袖擦泪,浑身颤抖着道:“姑娘,楼要塌了。”
罗昭星道:“我晓得,您在远处等我。”
身后蓦地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姜元珺敛眸道:“你不要去,我去!”
他望向眼前的观星楼不禁双手握拳,神色冷峻,罕见地动了怒。
半年前,一封密信送往东宫,信中直言让他盯紧工部尚书高健。
两个月前探子再来报似观星楼有异,彼时观星楼裂缝初现,信中人再言,“洒下的渔网该收了。”
于是他开始按部就班的预备着一切,看似合常理。
一次朝会后上书阁内父皇与他片刻的谈心,当时问起他今为何年。
他忽地想起蓬莱上枝头压着的雪,迫不及待开出的玉兰,答:“十三年春。”
父皇放下手中的奏章喃喃细语:“都过去这么久啦!”
思及观星楼一事,他踌躇不定,面上有些显现。
父皇看出端倪,又问他:“皇儿,有事吗?”
看着父皇慈爱中略带威严的神情,不同于往日,他却鬼使神差的想起那一年阿宝死前的惨状。
他浅笑,回道:“无事,今日御花园中花开得正盛,父皇不如出去走走,晚些再批阅。”
他到底没有谈及观星楼突现裂缝一事,父皇则一脸欣慰的看着他。
他深知一子落错满盘皆落锁。
当年,他在皇祖父闲时所记载的一本札记中得知,前朝在南地有一座观月楼也是因楼间裂缝,未能承重数日后引起倒塌。
此楼为天下黎民百姓所建,而高健身为工部尚书亦为父皇钦点负责人。此人却明知观星楼有异依旧痴酒醉心,直到庙会前他曾路过此地见外有围栏,多人把守,防止修缮期伤及无辜百姓,他才心下一安。
而今观星楼提前坍塌,却无一官兵把守,巡逻。
忽地,不知何人推翻了烟花在摊贩的灶前,火遇烟花,霎时绽出花火,零星的火点子也四溅开来。
姜元珺臂膀一张,将她护在身前。
观星楼后,一男一女脸覆鬼面面具隐在暗处,女鬼面人仰头望向观星楼上,咬牙道:“天杀的,便宜了那小子!”说着顺势起身,“不如我上去一剑宰了他的痛快。”
男鬼面人忙拉住他,沉稳道:“连伤两条性命,你怎知会不会便宜他?”
女鬼面人身子一顿,男鬼面人还欲在言,她忽一摆手,而后凝神问:“你有没有听到有小孩哭喊声?”
长街人群躁动。
“什么?你说什么?”男鬼面人听得不真切,正欲再问,阁楼上传来一声惊叫。
女鬼面人仰头向上去看直道:“主子说了只要不伤及百姓,待今晚一过,让这座城陷入无尽的腥风血雨。”
而身在东市与同僚吃酒的罗聆,亦因听得响动纷纷离席,却遇一蒙面人,那人视他避之不及,罗聆却想探得究竟,二人在月色下拳影重重。
人潮汹涌,黑压压的一群人挤在一起,皆面露惧色。属臣阿肖亦不知被人潮推得到了哪儿去。
罗昭星问:“可有看见奉画?”
姜元珺摇头,“小星,你带着老伯快离开这里,去寻阿馥他们。”说罢,他大步流星上前一撩衣袍就欲登上石阶。
身后忽现四人,一身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身体轻捷的跳下屋檐,步履轻盈,不扬微尘,很快来到二人身边。
其中一人辑礼道:“殿下,请您在此等候,由属下上去。”
姜元珺颔首。
这时,五城兵马司的人闻讯赶来,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略显一步到了前面。但见东宫储君神色紧绷,眸若寒冰,很有一种风雨欲来的趋势。
他不由得惊慌失色,额间冷汗开始往下蔓延,紧贴背部的里衣已然湿透。再看楼下两条倒在血泊里看不清面貌的两人,他只觉双腿没了知觉,随后辑礼哆嗦着道:“太子殿下!”
倏地,长街上响起一片嚎啕声,有幼童被人群险些踩在脚下发出尖叫,场面一时混乱,有人群汇聚到了一起,人挨人,人挤人,脚不沾地。
姜元珺目光像刀子一样直刺过去。
他冷冷地道:“今日负责把守观星楼的官兵,孤令你一刻钟之内全数找出,听候发落!否则拿你是问!”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心中纷乱如麻,连连点头。旋即回身一脚踹在了身前一吏目的心口窝,怒道:“你们这群没用的蠢东西!皇恩浩荡,你们就是这么回报陛下,回报殿下的?还不快去找人!”又朝着随后而来的副指挥使四人,咬牙道:“还不还去疏散,没看到你丫的头上悬着把刀么?”
不料,北城兵马司的到来,却让人心惶惶的百姓更加拥挤到了一起,众人你推我攘,黑压压的一片,像下锅的饺子一样多,反倒帮了倒忙。
人群皆是为了逃离街市,亦纷纷对即将坍塌的观星楼避之不及。而前面宛如一扇打不开的铁门,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头只好朝着前面挤,中间的人很快形成了横横的一大排,被挤到了观星楼前的石阶上。也将罗昭星与姜元珺,及护在他身前的余下三玄衣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道:“殿下,请随属下避到安全的地方。”
罗昭星转头望向远处倒在血泊中的二人。身侧的姜元珺将要拉住她,却觉她被一股大力带得往上去了去。
罗昭星回头去看,是一梳着双螺鬓,面带着一张傩戏面具的女子,面具上栩栩如生的大眼狰狞,凶猛。而那发鬓却是江南女子极其偏爱的一种发式。
那人嘻嘻地笑,口中呢喃着她听不懂的咒语,随后只对她道:“姑娘,今夜月色这么美,随我去瞧瞧吧?”
说罢,她拉起的手,就欲登上石阶。她的步伐轻若无物般,带着罗昭星顷刻跃到了观星楼的二层。
身后只听见姜元珺一声惊呼,“小星!”
罗昭星只觉脑中混沌一片,迷茫的眸下意识的朝那人手上看,她的手指非常的纤细白净,但手掌却十分的大。
也几乎是一瞬,耳畔再次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接二连三的廊柱随之倾倒,几丈高的观星楼将将坍塌,落于尘埃。
灰土漫天,罗昭星被那股大力带得踉跄一步,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就要翻出了围栏外。
阁楼下,隐藏在逃窜百姓中的罗府亲随罗远目露寒光,立时一手抚向腰间暗藏的短匕作势便要飞身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罗昭星一手握紧围栏,混沌间咬破了唇瓣,将发间金簪卸下顷刻向那人面上划去,试图揭开她的面具,看看面具下的那副皮囊。
那人身体灵活的一扭,敏捷的避了开,目露一丝诧异道:“偷袭我!”
话音刚落,罗昭星再次握住金簪向她的颈间狠狠划去。
金簪尾部尖利如刀,那人不禁发出“嘶”地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连退两步,一手覆在了颈间。
很快,她又是嘻嘻的笑,几步上前头一歪一口咬在了她的颈间,声音却如幽魂般带着些许的怪异,尖厉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记得投个好胎,下一世别入这权门。”
旋即用力一掌将她推了下去,罗昭星却早已扔下金簪,紧攥住她的手臂,冷笑道:“地狱多寂寥,要死一起死!”
电光火石间,姜元珺将将拉住她的裙摆一角。
风疾速的从她耳际呼啸而过,依稀间只听得有人在喊:“小星!”
她紧紧的抓住一层还未塌掉的房檐上凸起的一角,想借它力能安稳的落地。
却不敌高楼倾塌,檐上瓦片也接二连三从上划下。
她不由得手一松,跌了下去。
见此,罗远隐在暗处的身影逐渐走向光明,避开人群,身体轻盈,速度极快地向罗昭星跌落的方向奔去。
这时,长街众人只听一匹扬鬓的骏马,止不住的朝天咴叫。紧接着一阵冷风袭来,骏马踏过,扬起地面的浮尘。
马背上的男子正值青年,俊朗非凡,一身玄色骑装,脚踩黑靴,一双眼如光射寒星般,正于远处直奔而来。
顷刻让人群疏散至两侧。
直坠而下的罗昭星只觉一只修长的手兀然的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身上一紧,强健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将她带上了马背。
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梁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去看马背上的男子。
直喊道:“褚夜宁!”
靖宁侯褚夜宁。
罗昭星闻声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褚夜宁也正居高临下般地看着马背上的人儿,眼中却丝毫无戾气。
“你......”
她轻启朱唇,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其他话来。
他唇角弯了弯便不再看她,一路御马至鼓楼大街外才稍稍作停。
海子湖畔晚风习习,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荷影婆娑。
他问:“会下马么?”
她点头,这才发现方才握簪的右手上尽是血迹。
随踵而至的是姜元珺、姜元馥、陶青筠、罗聆,以及梁朗。
几人下马健步如飞。
褚夜宁一双眼光射寒星般地看着立在马前的几人。
恍如隔世,朱红色的宫墙下,白雪压枝,少年怀中抱剑,满眼的凌厉,冷若冰霜。
“这腌臜的紫禁城,不如一走了之的痛快!”
罗聆将她扶下了马,她此刻才觉浑身竟有些无力,连站立都有些吃力。
陶青筠围着她走来走去,又将她重头到脚看了个遍。
其余几人也盯着她看。
“谁的血?谁的血?你受伤了?”他红着眼眶,摊开她的手掌,反反复复好似就会那两句话。又去看她的手背与面,满是刮伤的痕迹。
再看到她颈间的一排牙齿留下血印,直道:“啊?哪个天杀的属狗的!”
姜元馥不可置信地望着褚夜宁,只是瞬息便上前挽住罗昭星的手臂,看着她满是血痕的面,眸中有些许的湿润,问姜元珺:“哥哥,观星楼好好的怎么会塌?等回了宫定要好好查一查!还不知是何人坠了下来。” 又问她:“小星,你怎么会被挤上观星楼?这是被谁咬的?我已经着人请了御医。”
姜元珺心神有些恍惚,手指莫名地有些颤抖,他问罗昭星:“小星,你无事吧?”
她摇头笑了笑,想起不是所踪的奉画。
姜元珺似有所觉:“无事,我已经命人将她送回罗府了。”
她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内心却如十年前在滚滚江河上那一日,心中掀起了无尽的惊涛骇浪,又如陷入了无尽的沼泽地,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她想着那诡异的面具人,姜元珺却似知她心中所想:“我已让阿肖去追。”
二人心照不宣的不再说起,他不想罗氏一族再回京城就生事端。他不敢保证十年后的朝堂里,没有魑魅魍魉在作怪。
这时,罗聆轻轻地叹息一声,对着马背上的人道:“夜宁,你回来了。”
几人这才将目光重新聚集在马背上的男子。
褚夜宁紧绷着下颚,点点头。
陶青筠眨了眨眼,趁这个空当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
马背上的褚夜宁捕捉到这一幕,双手抱怀,懒洋洋地道:“没出息!”
陶青筠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他拉下马,口中直道:“喂!我是为你掉金豆豆么?我那是为了小星。”
他一拳打在了褚夜宁的肩上,恨恨地道:“好啊你!阿聆一封书信加一封的送去边关,你可倒好一声不响的让我们为此惦念。”他喋喋不休的说道:“等有一日我不留恋你们了,我也一走了之的痛快,你们谁也甭想知道!”
两人很快打成了一团,却皆只用了几分力。褚夜宁照着他的屁股就要一脚,陶青筠一个灵活的躲闪避到了一旁。
他哼道:“怎么着?爷如今的**亦是你能碰的!”
罗昭星微垂着眼眸,罗聆看着她苍白的面,温温地道:“我们还是先回府里,御医很快到了,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人怎么会无恙?”
姜元馥在旁破涕为笑,道:“你们真是,还当是七**岁呢!”她复又看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兄长,肃容道:“什么割袍断义,在我这统统不作数!从小到大,我们从来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罗聆见他一身风尘仆仆,心下一动,问他,“是先回家,还是先入宫?”
褚夜宁闻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道:“ 先入宫吧!”
罗聆微微颔首,余光一扫站在一颗大柳树下一声不吭的梁朗。
梁朗一面瞧着马背上的褚夜宁,一面瞧着罗昭星。沉思片刻,蹙着眉走了。
陶青筠狐疑地道:“这厮近来真是奇怪,你们说,他是不是瞧上小星了?”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褚夜宁闻言,将视线落在罗昭星那儿一瞬,便望向了海子湖畔。
他淡淡地道:“看来京里最近发生了不少事,要不要我送你去宫里?倘若有恙还能及时些。”
姜元馥道:“四哥。纵使你有那速度,小星如今亦受不起颠簸。还是快些回府里由御医好好瞧一瞧。”
“不如改日我们坐在一块,我们好好的说给你听?今年二月里还下着雪,蓬莱上的玉兰就开花了。想必它也知道四哥你要回来。”
褚夜宁并未作答,顷刻跃上了马背,手握着缰绳欲纵马而去。
“先去点几盏长明灯吧!”
为死去的那万余将士忠魂,与无端枉死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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