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贵妃榻上的罗昭星看着吵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心头一热。就像年少时,她们在冬日里围绕着燃烧的小火炉,再饮上一杯暖暖的荔枝酒,酒过心头,柔润绵软,后劲十足。
十年前秦氏宗族成了不可多言的皇室禁忌,亦成了他们心中难以逾越的鸿沟。
康乐三年冬,恍若有人织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引人入局,她们每一个人皆在网中,无一幸免。
不过片刻,姜元馥放下了手中的夜明珠,拉住她的双手,忧心忡忡:“有些事姑且不与你说,你亦会从你阿兄口中知晓。你可看见了昨日坠楼的二人?是清平伯的儿子赵游与国子监祭酒的儿子鲁湛。昨日你在现场,若日后母后问起这些你实说便是。”
陶青筠本是坐在窗棂下的玫瑰椅上悠哉地饮着茶,一听她这般说皱了皱眉头:“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姜元馥瞪着他:“这不是让小星有个心里准备。”他回眸看着罗昭星,神色间忽有些怏怏:“几日后本是有场春日宴,早先知晓你回京我已经提前向知会了少时还算玩得好的几家姑娘。亦不知还能不能办得成了。昨日宫里落了锁,父皇留四哥宿在了宫里,我还同他说起了这事儿。小星,改日我们叫上四哥一同聚一聚,少时我们最爱在一起吃茶赏花,在御花园里打着秋千了。你到时若是病好了一定要来。”
罗昭星抬起眸只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雨滴轻轻敲打着飞檐翘角,她看见陶青筠又从小几的瓷罐里捏了几粒晒干的小桃干放进了茶中。
窗扇半掩半开,无论屋里还是屋外都静悄悄地。
罗昭星开口问:“三哥,你的嘴角怎么了?”
她看见陶青筠的嘴角相比昨日莫名多了两个不大起眼的口疮。
陶青筠毫不在意地道:“哦,无事,最近烦心事多。”
“定是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姜元馥在旁四处瞧了瞧,见她身边没有杯盏,忙起身去窗棂下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却在回身之际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好在正端着一盘点心进了屋子的奉画扶住,但二人手中的物什亦随之跌倒。
罗昭星登时起身下榻:忙道:“可有烫到?”
姜元馥看似无事的笑着摇摇头,罗昭星却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无奈。
她知道,京师今年春夏交接季连绵多雨,姜元馥的腿疾再次发作了。
当年身在江南,得知姜元馥雪夜长跪,为此患上腿疾。每逢雨夜里睡卧不宁,她心下留意遍寻江南出色的外敷膏方,直到一盛名游医来江南义诊。那时正逢陶青筠在外游历,路过江南来罗家问候,因此她托了陶青筠带回京城。
而那一年,正是罗昭星与陶青筠的“三年之约”。
康乐三年夏雨,体弱多病的罗昭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睡梦中迷迷糊糊梦见了高山湖泊。大病初愈后一次闲暇一聚,罗昭星问陶青筠京城之外是什么模样?
陶青筠答:有天水一色的辽阔之景,也有百花齐放的水乡繁荣。
彼时年少,陶青筠说,待他十八岁满,看遍日月星辰、走遍山川湖海时,定会为她一一画下,那一年也一定会在她的生辰日前赶回来,然后将那美丽的画卷作为生辰贺礼亲手交给她。
如丝细雨,恍若回到儿时她们几个女孩儿在罗府的游廊内嬉戏玩闹。亦恍若回到了那身在江南多雨的十年岁月。
可她生在京师,许多许多个夜晚都会想念远方的故乡,那四方天地,祖父生前所种满是花树的庭院。
冬日里哥哥会给她带回来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夏日里他们在大树下遮荫,家仆在一旁呼啦呼啦地扇着蒲扇,哥哥会一边看着书,一边给她剥石榴。至于暮春高秋父亲母亲会携家带口带着他们去郊外的田庄留宿些许时日。
春看杏花海棠,秋赏红叶金桂。
身在江南十年光阴,一封封书信从京师寄到江南,兄长罗聆无一不在信件结尾落笔:“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听雨轩下忽犬吠不停。罗昭星从窗外望去,是随她回江南的罗家忠仆璞娘,正牵着一条通体纯黑的大狼狗穿梭过游廊向她们而来。
她将姜元馥拉过榻间,再取了一层轻薄的锦被盖在她的双膝。
陶青筠听见楼下的响动,忙下去从璞娘手里接过了骤风。骤风吐着大舌头,发出“呵次呵次”得声响,四肢跃得飞快,陶青筠追不上他,一个趔趄似要跌倒。
罗昭星莞尔,道:“三哥,你怎么把它给带来了?它怎么在你这儿?”
奉画忙去接了一盆清水,陶青筠看着骤风咕咚咕咚饮了几大口,这才道:“出来的早还没吃食,恰好遇见璞娘,让她带出去转转。这不是怕你无聊么?带它来让你过过目。怎么样,都是这宠物随了什么样的主人,脾性就越发的随主。是不是比前些年更威风了?”
罗昭星再一低头,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骤风正蹲坐在地上吐着大舌头,与她眸子一对,歪了歪脑袋。不知怎的忽地起了身绕着她走来走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扑到了她的腿上,尾巴翘得也越来越高,摇得极是欢快。
她被这股大力扑得身体西歪斜,险些一个站不稳。
陶青筠看着她笑得明媚,亦跟着嘴角上扬。
随即罗昭星蹲下身将它揽入怀中,骤风吐着大舌头在她发鬓上舔得皆是口水。
她的双眸弯成了两道细细的月牙,肆意地咯咯笑个不停。而骤风此刻亦彷佛松弛着嘴巴,嘴角在微微上扬。
姜元馥坐在榻上,“笑”哼了一声,道:“白眼狼!”
奉画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这场面:“定是骤风认出小姐来了。”
罗昭星反复抚摸着它的头,它微眯着眼睛好似一脸地惬意。
陶青筠在一旁抚了抚骤风的头顶:“让它跟去了大西北那荒凉之地,多少日的路程,它岂还有命?那厮当时将它交给我了,我说那别等你回来你怨了我,它不认识你。”
罗昭星闻言手一顿。
陶青筠深深地一叹:“当年皇姑父允了我们与他联络。可这些年寥寥几封书信,简短的几个字,还没我今日与你说的话多。”他开始滔滔不绝:“倒是你阿兄,不耐烦的一封又一封信。”
“什么,夜宁,近来安好?夜宁,立秋渐寒,添衣勿病。像个姑娘家似的。”
罗昭星眼睫微颤,面上却不动声色。
阿兄又何尝不是在维系他们儿时的情谊,一个在西北荒凉边陲之地,一个在富贵迷人眼的京师,亦何尝不是这两条巨流之间的纽带。
陶青筠坐回了玫瑰椅上,端起小几上茶盏呷了一口,再放盏的力道却有些沉重。
“小小年纪独自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怎的一提他,我这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呢?”
坐在对面的姜元馥闻言起了身,与罗昭星一同与骤风玩闹着。她开口道:“这些年我托人寄去了许多皮袄、御寒之物。听说那儿冬天很冷。今年是皇祖母整寿,且近年来总是在霞光顶上念叨着四哥。纵是当年有错,亦到了期限该回来了。”
当年金銮殿上,随父出征却独一人归的褚夜宁,一剑剑伤了太常寺卿蔡渊。金銮殿上百官蜂拥而至乱作了一团。他们这几个留在京城的少年也跪在大雪里为他求情。
最后这八个人,一个远离了故乡,一个长眠九泉,一个魂归江河,一个远去了西北。
各奔东西,物是人非。
罗昭星一下一下地顺着骤风头顶的毛发,似漫不经心地听着。
心口隐隐间似被人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又好似有一把利器毅然决然地刺入了她的心口。
少顷她问:“娘娘这些年可是都在霞光顶?”她似觉喉间有一块巨石:“她老人家还好么?”
陶青筠起了身,背着手望向窗外细雨霏霏,不重不轻地说了一句:“这些年有些痴了,眼也不大看得清人了。怕她老人家忆起旧事,姑父并不许我们常去探望,”
自十三年前先皇崩逝,赵太后便不再过问后宫世事,全权交予当今国母陶皇后。又因先皇殇于蓬莱小顶,引睹物思人之故,选择离宫辟居于有“霞光普照时十万杏树遍山如云如雪”奇观之称的霞光顶。
康乐三年秋,赵太后的一场风寒让霞光顶上下笼罩在一片沉重中,亦出动了太医院的所有御医。等到她大病初愈,初雪来临,适逢定国公自裁、定国公世子血洗小蓬莱事发。黎民愤恨,朝野哗然,待消息传入霞光顶时,已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
赵太后气急攻心一时吐血险些昏厥。随后一纸血书,一截断了三寸的乌发,由慈宁宫首领大太监丁维护送着慈宁宫掌事姑姑宝珠快马加鞭送于内廷,亲手交至因两友连殇,晕厥于龙案上的康乐帝之手。
赵太后保全了秦家阖府女眷,亦倾力保留了几近被抄没的秦氏府邸。
然,秦氏一族皆为骨气之人,数十余幽禁于府中秦族女眷除逝于登闻鼓下的国公夫人及将至临盆的世子夫人朱若和远在江南生死未卜的秦蘅小女,皆一夜间饮了毒酒,哪怕是三四岁的幼童,皆随夫随父随子而去。
这十年间,市井喧嚣,百姓茶余饭后之际亦不乏有人说一句秦氏妇孺的“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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