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点清风从将军府半撩开的卷帘中溜出,沿着长街一路向北,逛至皇城中轴线上,似是被夕阳下卧着的庞然大物吓得胆怯,只是草草掀起一辆进宫的马车帘子,便消声匿迹了。
若有不怕死的在皇宫前行走的小贩,恰恰看见车内半截玉色的下巴,和一抹似勾非勾的唇瓣,帘子便被捱下了,但只此一眼便足叫人脑海中浮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画面。
“星大人,皇上已等候多时了。”阴柔柔的噪音,在车外响起,福禄笑味咪地带着两个小太监侍立车前。
“有劳福公公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擦开车帘,清润的声音透过纬帽传出。一袭摘星司监算五品野鹤补子服,袖口衣摆均绣有星象银线暗纹,一截劲瘦的腰身上勒有绣祥云玉玦腰带,坠有一块未经雕着的羊脂白玉玉佩,用藏青彩珠络子系在腰间,再往上,那面容便隐在了纬帽垂下的白纱中了。
“近来公子偶感风寒,不宜吹风,还望公公见谅。”不知从哪钻出个眉清目秀的小侍,垂目躬身立于星鹿雨身后半步开外。
“这是.....”福禄面上笑容不变只是微微侧头眯起眼瞧向那小侍。
“家父实在是不放心我,生怕有些风吹草动白费了先前喝的药,特从府里挑了个还算伶俐的家生子跟着,多有不知礼数的地方,公公不要见怪。”声音透过层层纬幕传出,蒙蒙胧胧的听不真切像阵风似的就要散了。
“怎敢,国师大人也是爱子心切,再者如今,星大人在皇上跟前得了脸,旁人不知,咱家日日瞧着,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万说不得外道话。”福禄笑着一甩蝇帚,回身引着主仆二人入宫。
这福禄公公年岁算不得大,约莫三十出头,却已是圣上跟前的掌印大太监,从登基时就跟着,还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又能是什么纯良之辈。眼角略带了些鱼尾纹,一双眼眯起来时更像是笑面虎,大抵入宫时年岁尚小,面庞白净,一弯柳叶眉微微下垂,眼角却是向上的,像是暗处的竹叶青,趁你不注意,便俟机来上一口。
厚重的大门推开,穿过汉白玉宫道,再进入皇帝的寝宫。
袅袅龙涎香自大殿两侧的香炉里升起,御桌后玄色绣金丝龙纹常服逶地,宽大袖袍下密色结实的手执一管朱笔,勾勒间似有戾气兵马横杀,再向上看,宽松的衣袍下沟壑分明,早年间征战时留下的疤痕平添一丝狰狞,中年天子剑眉微蹙,黑沉沉的眸子压得人喘不过气,凤眼上挑撩起眼皮,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番龙虎之气,全然没有外界所传病重样子。
“爱卿,来了。”衣料摩擦的细微声音也在寂静的大殿上被无限放大,长平帝起身踱步至星鹿雨跟前。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清朗的声音响起,星鹿雨一掀衣摆,直挺挺地跪伏在大殿金砖上,视线里只能看见一双宝色印金线暗纹靴。
隔了几息,长平帝轻轻声“起来吧,爱卿不必多礼。”
“是,谢陛下。”星鹿雨起身,将纬帽摘下,递给身后小侍,霎那间灯火都为其一颤,青丝绾起来在官帽里,眸不点而漆,唇不染而彤,色若春花,貌比潘安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低垂,唇角微勾,飘飘然恍若谪仙散人,徒被身上的宫服拖累跌留人间。
“陛下何不在御书房或西暖阁议事,臣子议事在这.....恐怕不大妥当。”
“爱卿如今是朕最信得过的臣子,有何不当。爱卿这病还没好?”长平帝微微抬手,按在了星鹿雨的肩上。长平帝在登基前曾为义军统领,说白了就是叛军头头,四处征伐,及现下也未疏于锻炼,身量极高,加之星鹿雨垂首居下,颇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星鹿雨一顿,侧目扫过寸步不离的小侍,笑道:“开春多少还有些寒凉,添减衣物一时不慎,略感风寒也是有的。也无大碍,不过是多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长平帝疑目微抬首,不咸不淡道:“手脚不利索的人该换都得换,无用的东西都尽早扔了吧。”
“臣谨遵教诲。”
静默半晌,长平帝抽身坐回御案后。
“唉,朕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一个个的活蹦乱跳,一个地方坐不住,四处拉邦结派......”长平帝状似无奈地悲春伤秋了一番。
“杜小将军,啊不,现在是燎武候,少年轻狂,又在江南呆了几年,就被杜老将军拉去边塞长大,约莫上京有些不知礼数也是有的。”星鹿雨淡淡地说道。
“爱卿知道得挺多。”
“不敢。”星鹿雨又跪下身去,面上神色却一丝未变。
“朕又不是洪水猛兽,爱卿怕什么?爱卿不愧是朕看重的人,朕还什么都没说呢,爱卿就知道了......爱卿不妨说说,还知道些什么?”长平帝冷眼俯视着阶下匍匐在地,也不弯一下腰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说,语气上甚至带了些愉悦。
星鹿雨顶着头顶灼灼的视线,额上已略微渗出一丝冷汗,面上仍是一幅不悲不亢的样子,直起身,眸子微微睨了眼身后的小待。一旁的福禄立马会意上前,长平帝于上首抬看,不置可否。
“奴才告退。”福禄招了招手,殿内本不多的宫女太监就没声息地半拥半押着那小侍一径出了大殿。
“马阁老....似乎也念着自己曾经的学生班师回京,上门去道贺了。”
“呵.....还有呢?”长声帝唇角略略上扬,目光中不由更添兴味,几个时辰前的事,摘星阁,不,是这星大人就知道了。
“臣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长平帝抬高了音量,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
“臣不敢欺瞒。”星鹿雨又重重叩在金砖上。
大殿上的烛泪顺着蜡身与金烛座相触的声音似乎都被扩大了十倍,清晰可闻。
星鹿雨闭了闭眼,耳边鼓躁的心跳声愈演愈烈。毕竟只是一个恰至弱冠之龄的青年人,尚未于朝堂上站稳脚跟,所经所历毕竟有限,伴君如伴虎,此番若什么都不说,大抵就成了“没用的东西”,不能得权获势就罢了,或许还要被猜疑,摘星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观天象,更观人心,纵是明面上有着青鸾阁这样明明白白写着:对,我就是特务机构,以当今圣上的心思,摘星司更是在朝中各处布满暗桩,其中权力大多牵系在国师----也是他的养父身上,再怎么年轻时共榻抵足,这二十年过后又能剩多少情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纵其父并无夺权争利之心,甚至在星鹿雨眼中完完全全就是个软柿子,但他说了算吗?真龙天子说了才算。
星鹿雨本是科举榜眼,入翰林亦可,但却被一纸圣意又派回摘星司。将养子这样敏感的身份放在搞星司做官,是想让他继承衣钵,还是一锅端?或许兼而有之,这大概也是近年来长平帝有意无意放权在他身上的原因,看的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选择。
“爱卿真真是次次都能令朕刮目相待,还不快起来,没来由回去国师见了病更重,倒说朕难为后生。”长平帝蓦地嗤笑出声,面上阴鸷之色仿若从未有过,朗声笑道,抬手“恩准”阶下臣子起身。
“臣不敢,为人臣子,理应如此。”星鹿雨忍着膝下冰凉酸痛不紧不慢地起身。
“如今朝中正缺如爱卿这般敢直言,又懂分寸的。唉,燎武侯虽继杜老将军的衣钵,今我大鸿将领也算是后继有人,但到底是一同打拼过来的人,朝中大小事务牵累不绝,爱卿不若替朕去江南瞧瞧吧,以此慰聊旧友。”长平帝复又垂眸持朱笔,语气中若有似无地带了丝惋惜,是真情是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星鹿雨内心冷笑,若此番自己不能再往上爬,界时父亲的下场大概也是如此,皇帝轻描淡写地为心痛的臣子追封谥号,只是不知他能不能这么”幸运”,也能承袭官爵,大抵不能。但他真的好奇,这杜炎龙究竟有什么本事,就他这么个刺头在天子眼皮底还能承爵位,受俸禄,还能...活着回来,真真是个奇人。
“来人啊,赐摘星司监算人参十盒,冬虫夏草一斤,江南正是春光融融,风和日暖之时,爱卿正好去江南养养身体,不必急着京城二地来回奔波...”
宫女太监如潮水涌来,又悄不作声地退了,大殿上又只剩福禄侍立于长平帝身侧。
“都筹备妥当了?”
“都妥了,自有人跟着.....”
“公子,老爷叫你去书房议事。”
国师府内,星鹿雨将缭重的朝服换下,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的鹤氅,就随着丫還一路向着主书房去。
一入书房,方才时时跟着他的那小侍已低垂着眉眼,向他俯了俯身便出去了,星鹿雨深吸一口气。
“简直是胡闹!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圣心不可揣测,你倒好,上门给人当靶子,星儿我再知不过你了,但这般挺而走险,朝中本就不稳,现在好,将来什么事没有呢!”未待星鹿雨出声,上首的中男子已一扣茶盏,口中已如连珠炮一般一字字地往外冒,声厉却软,似是没法真狠下心对自己养子说教,“你”了半天就剩了句叹息。那人虽已不惑之年,鬓边已有斑白,面上倒不大看得出年纪,也未蓄胡,与世人想象的长髯飘飘的神棍形象大有出入,两弯似蹙非蹙仙媚眉,下垂眼,却生着薄情唇,唇下正当中一点红痣,尤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说句不当听的,这相貌就算做个清倌也能在京排得上号,很难想象这种人手下死侍密探无数,但却也大概是朝中最忠于长平帝的了。一味念着当年之情,真真是忠臣之楷模,一根筋,认死理,也最容易拿捏。
“爹!现下早已不是避避风头就能过去的了,早在当年科考入仕你就看出来了,这么多年揣着明白装糊涂,权也分了大半,钱也半分没多拿,杜老将军.....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星鹿雨声音忽的小了些,也不拘着礼,上前几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上首之人,褪下云淡轻的朝中新贵的外壳,他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住口!你现在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般胡言乱语于人前还敢说,这后果,你担待得起吗?”星宇辰未待他说完,便出声打断,他又何尝不知此时龙椅之上的开国之君早已不是那个夜里还会给他们几个小屁孩捉萤火虫的大哥了。但那又能怎样,开国时他是皇帝手里的尚方宝剑,披荆斩棘。如今皇帝欲独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皇帝也该开始害怕他这把剑会割了自己的手,那厚薄不一的史书上,密密咂咂的开国忠臣良将,手握重权的,当朝帝王还是个多疑的,他就没见着几个好好活到最后的。
星宇辰侧头看着半掩的窗纱外点点星辰,反正他了无牵挂,当初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聚在一块,无非求个为民请命,或有不甘平凡的,如今目的也都达成了,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唯有这半道捡的孩子,养了十几年,非亲子也如家人,着实放心不下。
远处的星辰开始颤动,轰隆隆的人声马啼声由远处传来,忽有门夹吏奔进书房内报说,六宫都掌印太监福公公前来降旨。
那半个时辰前还侍立天子近前的福禄此时正于庭中负诏捧旨。
“国师府长公子,摘星司五品监算星鹿雨才德兼备,聪毓恭顺,今擢西品江南巡抚御史,兼五品监算之职。念路遥时久,二月廿二启程。”“微臣领旨谢恩。”星鹿雨面上神色不变跪地叩首接旨。
星宇辰掐了掐手心,二月廿二,明日天一亮就要动身?今夜这般浩浩荡荡的来闹一场,天不亮满皇城都可以知道了,这算什么?彻彻底底地将星鹿雨和皇帝绑在了一起,甚至连稳定舆论的时间都没给。怎么?燎武侯刚回京,这边国师府的长公子就去他祖宅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这些天星鹿雨又频繁入宫,他就不信那几只狐狸不知道。
“星大人,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长平帝:朕知晓一切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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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圣心难度受猜疑,少年易遣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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