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着玻璃窗的节奏像某种摩尔斯密码。严瑾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雨幕将校园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水彩画。她伸手调整台灯角度时，发现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光晕。
桌上的草稿纸已经堆了半尺高。从早上八点开始，她就在推导布莱克-斯科尔斯期权定价模型，钢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是宿舍里唯一的声响。蓝羽参加野外拉练的第三天，这个狭小的空间终于恢复了严瑾习惯的绝对秩序——算盘摆在桌面正中央，参考书按高度排列，连笔筒里的文具都保持着完美的垂直。
一阵穿堂风突然从窗缝钻进来，掀起了桌角的几张废弃草稿。严瑾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按，但风比她的反应更快——纸张像受惊的白鸽般四散飞起，其中一张旋转着飘向房间另一侧，最终落在蓝羽床铺下方的阴影里。
严瑾盯着那张纸看了三秒。按照她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任何落入别人领地的物品都应当保持"非必要不接触"原则。但那张纸上记录着重要的中间推导过程，而且...
她的目光扫过蓝羽的床铺。军绿色压缩毯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枕头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航空知识》，床底下的作战靴整齐地摆成四十五度角。整个空间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带着某种矛盾的纪律感——看似随意却暗含章法。
"只是捡张纸。"严瑾小声说服自己，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书桌。抽屉因为震动滑开一条缝，但她没太在意。
弯腰拾起草稿纸的瞬间，严瑾愣住了。
纸的背面不是她的字迹。
那是一幅精细的飞机三视图，铅笔线条干净利落得近乎锋利。机翼截面被特意放大，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参数：
【”展弦比9.2→验证低速稳定性”】
【”前缘襟翼偏转角度修正（见背面计算）”】
最引人注目的是右下角用红笔画的小小战斗机轮廓，机翼上潦草地写着"LY-01"——蓝羽名字的首字母。
严瑾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线条。这不是随手涂鸦，而是经过严谨计算的设计图。她下意识翻到背面，果然看到满页的微分方程和矩阵计算，有些步骤被反复划掉重写，纸面因此微微凹陷。
在页面最下方，有一行被橡皮擦过很多次的小字：
【”如果老爸在，会怎么改这个攻角？”】
字迹在这里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渍晕开过。严瑾突然想起蓝羽书架上那排泛黄的《飞行器设计原理》，还有她偶尔对着天空发呆时的侧脸。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的声音让严瑾浑身一僵。蓝羽靠在门框上，作训服沾满泥浆，右脸颊有一道新鲜擦伤。她没戴往常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目光直直落在严瑾手中的设计图上。
严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该道歉？解释？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所有社交礼仪手册里都没有教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
蓝羽走进来，作训靴在地板上留下泥印。她伸手拿过那张纸，动作很轻，但严瑾还是注意到她小指在微微颤抖。
"我没想到你会对流体力学感兴趣。"蓝羽突然说，语气平静得反常。她指向图纸上的一处计算，"这个雷诺数估算错了。"
严瑾眨了眨眼："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蓝羽把图纸放在桌上，从抽屉里取出医药箱，"你看到的是我最糟糕的设计。"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笑，"第三版而已。"
严瑾看着她用酒精棉片擦拭脸上的伤口，突然注意到抽屉里露出的一角相框。照片上穿飞行服的男人有着和蓝羽一样的挑眉表情，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左耳上别着蓝色发卡。
2001年4月1日。南海撞机事件。
所有碎片突然严丝合缝。蓝羽的航空杂志，她偶尔摸着右耳发呆的习惯，还有那张被反复修改的设计图——不是爱好，是执念。
"你父亲..."
"觉得我该转去航空航天专业？"蓝羽打断她，熟练地贴上创可贴，"可惜国防生不能随便转系。"她拿起桌上另一张草稿，"不过你的建议不错，进气道确实需要优化。"
严瑾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她指向图纸："截面积渐变可以减少17%左右的湍流损失。"
蓝羽挑眉："金融系还教这个？"
"《工程数学》选修课。"严瑾不自觉挺直腰背，"我上学期拿了A 。"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沉默。雨声重新变得清晰，水滴顺着窗框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要看看其他设计吗？"蓝羽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
严瑾点点头。
接下来的场景就像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蓝羽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军用储物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设计笔记；严瑾搬来椅子坐在她旁边，两人的肩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当蓝羽翻到"LY-07"的设计图时，严瑾突然指着某个参数：
"这个翼载荷算错了。"
蓝羽凑近查看，发梢扫过严瑾的脸颊："哪里？"
"千克和磅的单位没统一。"严瑾在草稿纸上快速换算，"实际数值应该再乘以0.45。"
"操。"蓝羽盯着计算结果，"难怪上次模拟会失速。"
她翻出一本《飞行器气动设计》，两人头挨着头查找参考数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停了，夕阳的光线透过云层，在图纸上投下温暖的金色斑点。
"你为什么学金融？"蓝羽突然问。
严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边框："全村人凑钱供我上大学，我不能辜负..."
"我是问，"蓝羽打断她，"你自己想学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锁着的抽屉。严瑾想起藏在行李箱底层的素描本，里面全是服装设计图；想起高中时偷偷参加的数学竞赛；想起每次路过建筑学院时不由自主放慢的脚步。
"不知道。"她最终说，"没想过。"
蓝羽若有所思地点头，没有追问。她翻开一本新的素描本："帮我看看这个尾翼设计？"
台灯亮到凌晨两点。当严瑾第三次揉眼睛时，发现蓝羽已经趴在图纸上睡着了，铅笔还松松地握在手里。暖黄灯光下，她平时总是张扬的眉眼变得柔和，左耳那缕蓝发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严瑾轻轻抽走铅笔，犹豫片刻，从衣柜里拿出备用毯子。就在她准备给蓝羽披上时，对方突然动了动，含糊不清地嘟囔：
"老爸...攻角再大点..."
毯子最终轻轻落在蓝羽肩上。严瑾回到自己书桌前，发现蓝羽不知何时在她笔记本上贴了张便利贴：
【”明天继续？——LY”】
字迹因为困意而歪歪扭扭。严瑾看着那张纸条，一种陌生的温暖从胸口漫上来。她从抽屉里找出珍藏的草莓味荧光笔，在下面写道：
【”6:30之后可以。”】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你的第七版设计，燃油效率计算有更优解。”】
纸条被轻轻放回蓝羽的设计图上。严瑾关上台灯，在黑暗中听着另一个人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像飞机尾迹云，又像某种崭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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