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吾屏住呼吸跟上，兴许是院里待久了，已经习惯了这股臭味，走到屋前竟也不觉得辣眼睛。
“哎，这两边关的是谁？”沈镜吾左右扫了眼，好奇地问道。当然，他主要还是好奇那间挂了四把大锁的屋子里是什么人，值得这样死守。
雷显指着左边，“那里是不夜宫关押犯了小错的人，我这间是关押犯了大错的人，至于那边嘛。”
他语气一顿，朝右边看去，带着淡淡的不解开口道：“那里不知关的是谁，昨日送饭的人给他送了一头生猪，也不开门，而是一人背着半扇爬上屋顶，从顶上扔下去。”
沈镜吾神情错愕，“生猪？还是一头？”
雷显确定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后跨过门槛进屋，却忽然干呕一声，将沈镜吾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嘴角上扬，低声笑了。
“这屋子关过许多人吧？”沈镜吾合上门，将铜锁照方才的样子挂好。
雷显在门内回道：“是吧，我昨日被抓来，刚抬出去一个吊死在这儿的，尸身都烂了臭了，估摸着死了有段日子了。”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在惋惜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激起，连一个名字都没留下。
沈镜吾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这一路他见了太多不公，可他只在顺城待了两日，而顺城的百姓一辈子都处在这种不公中，在一些人眼中，平民百姓就如蝼蚁一般渺小，却不想想没有百姓何来的他们。实在可悲可叹。
“皇太女想要那个位子吗？”沈镜吾开门见山地问道。
雷显沉默片刻，直到二人都听见院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见开锁的动静，他才缓缓开口：“不会有任何一位皇子比皇太女更适合这个位子。”
沈镜吾没有回话，正当他准备飞身离开时，却发现门环上飘着什么东西，他暗道不对劲，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借着微弱的火光查看，竟是一根缠绕在门环上的发丝。
好贼的手段。沈镜吾啐了一句，连忙扯下一根自己的发丝，但门环上的发丝来回缠了好几圈，他怎么也扯不开，无法，只得用异能将其烧尽。
此时院门的第一把锁已被打开！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走！”雷显双手搭在门上，紧张道。
沈镜吾耳边回荡着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同样紧张不止，他捏着发丝试图将其缠绕在门环上，因发丝太细，几次手滑才完成，又绕过另一边的门环打了个死结。
此时院门的第二把锁已被打开！
眼看着人就要进来，沈镜吾已经来不及多看，飞身到了屋顶的另一侧斜面，脚刚触及屋瓦，院门便被人从外推开，他连忙伏下身子趴好。
与此同时，屋内的雷显也松了一口气，要是此时被发现，打草惊蛇不说，自己的一世英名也毁了。
进来的是两个壮汉，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进院二人便干呕了一声，让趴在屋上的沈镜吾差点笑出声。
“呕，受不了了，这个死人味儿，呕。”
“你别说，闻多了我已经习惯了，呕。”
“你不是习惯了吗，你呕什么，赶紧的，把这俩馒头扔进去，我们就撤。”
“还有这头猪，你忘了。”
“没事儿，那屋里的怪物三天不吃也饿不死，这头猪我俩分了，我要带回去给我老娘补补身子。”
“什么，这真行吗，要是被秦爷发现，他饶不了我们吧？”
“害，你刚来没多久吧，这间屋子还没秦爷这号人的时候就有了，我们都摸熟了，再说秦爷从来不管这屋的事儿，只要你出去把嘴巴闭紧就行了。”
二人三言两语间就已做下决定，但右屋关着的人似是听见了他们的话，猛地撞了一下门，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和可怖，将两个壮汉吓了一大跳。
“大哥，他是不是听见了我们的话，他会不会跑出来？”
“不会，你没瞧见那门上挂着好几把锁，他出不来的，赶紧的，把馒头扔进去我们就走。等会儿，把蜡烛拿过来，看看门上的头发还在不在。”
“大哥，屋里这么臭，还挂着两把锁，谁会进来啊。”
“说的也是，那行，不看了，嘬嘬嘬，吃饭咯。”男人拍了拍门，吆喝一声。
沈镜吾探出半个头，想看看他们是如何不开门将馒头送进去的，见壮汉蹲在木窗下，他顺着看去，发现原来在木窗下有一个小洞，大约只有半块砖那么大，又用磨小一圈的砖块塞住了，故此才没被沈镜吾一眼发现。
壮汉拔出塞住的砖块，只将馒头放在洞口，连个碗也没，然后用脚尖将馒头顶进去。
这……
沈镜吾忽然有些可怜雷显了，也许下次他得带些好吃的过来。
两名壮汉动作很快，分别往左中两间屋子各塞了一个馒头，然后一人背着半扇猪离去，就在他们跨过院门的那一刻，被关在右屋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门，随即响起一阵指甲抓挠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大哥，我怎么觉得他要出来了呢。”
“别怕，我们饿他两天就老实了，走，回家吃肉去。”
沈镜吾听着那二人关门上锁，然后伴随着细微的人语离去，他飞身从屋顶跃下，敲了敲屋门。
“你怎么还在？”雷显有些诧异，但手上动作不停，将馒头外层沾了灰的表皮撕开，只是两口就将一个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馒头吃下肚，显然是饿得狠了。
“明日给你带点吃的？”沈镜吾问。
“那自然好！”雷显自认为自己并不贪嘴，在边关数年，就连草皮都吃过，每日一个馒头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折磨。如果没有这股臭味的话。
沈镜吾被他急切的语气逗笑了，摆摆手道：“行，明日这个时候我再来，先走了。”
沈镜吾循着来时的路离开，此时已近深夜，苍茫的夜空出现了淡淡的薄雾，月色朦胧，偶有几颗星子闪烁，显得遥远而深邃。
不夜宫喧嚣的人声已经淡去，二楼的雅间也灭了不少灯，仅有两间还亮着，他飞身到了二楼凸起的屋檐，发现小藏州雅间的木窗没关，想来是那二人给他留着回来的路，不由地一笑，一手撑着窗户边沿跃入屋内。
屋内的二人已经睡去，连欢顾忌着身份，仍坐在榻上，不敢挪动地方，一手撑着脸打盹，段灼就放肆得多，趴在内室的床铺上睡熟了。
连欢脑袋一点，从深沉的困意中惊醒，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颊，一抬头便瞧见坐在自己对侧喝着凉茶的沈镜吾，忙又闭了闭眼，疑心自己还在梦里，等她再次睁开眼，发现沈镜吾是真的回来了，惊喜道：“公子，你回来了！”
内室的段灼被这一声吵着了，翻了个身，伸手抓着锦被的一角蒙住自己的脑袋，再次沉沉睡去。
沈镜吾回头扫了他一眼，摇头失笑，连欢注意到他的纵容，试探道：“二位公子似乎感情很好。”
感情好？沈镜吾神色莫名，不明白连欢是从哪看出来他们感情好的，他和段灼认识还不到一月呢，但忆起自己和秦知训所说的他们是亲兄弟，此时也不便多做解释，只能一笑带过。
连欢察觉到了他不愿多谈此事，暗道自己莽撞了，她实在心急，听送脂粉的娘子说，不日京都就会有官员与皇子来督察劫银案，届时自己怕是会被关进后院，那真相便再也无人知晓了。因此她须得在督察官员离开顺城之前，找到法子离开这儿。只是，她能相信这位公子吗？
“既已醒了，便与我下一盘吧。”沈镜吾正想将棋子收回棋罐，随意扫了眼整个棋盘的局势，他一愣，这是方才连起棋都打破常规的段灼下的？别是二人特意摆出来给他看的吧？
连欢明白他在疑惑什么，忙摆手道：“我没放水，是那位公子天赋异禀，让我输了一夜。”
“你输了一夜？就这五子棋，你下不过他？”沈镜吾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见连欢一脸正色地点头，一时间脸色复杂，好半天都没说话。
这实在让他诧异，一个下不明白围棋的人，在五子棋这方面居然颇有造诣。
连欢垂眸盯着棋盘，“今夜公子共赢了二十四局。”
嚯，沈镜吾挑眉，再次回头扫了段灼一眼，难怪睡得这样死，怕是夜里太费脑子了。
二人将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捡回棋罐后，便开始了新一轮的交锋。
沈镜吾丝毫没有让姑娘先下的意思，甚至没有装模作样地客气一下，拿起黑子就往棋盘上放，惹得连欢微眯眼睛，偷觑他一眼，话到嘴边又被她无声地咽了回去。
棋子渐渐占满了棋盘的一半，黑白胜负仍未清楚，连欢神情严肃，眉头轻皱，贝齿紧咬住她饱满的下唇，留下一条深深的痕迹。
沈镜吾拿着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欢姑娘棋艺如此出众，不知这楼里的姑娘是不是个个如此？”
连欢落棋的动作一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公子是嫌连欢伺候得不够好么？”
不等沈镜吾说话，她捏着那枚棋子忽然起身，跪倒在沈镜吾面前，冲他行了个大礼，礼末也不曾起身，额头紧贴着自己握拳的手背，语气坚定地道：“求公子为我赎身，若是公子能带我出去，连欢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二位公子左右！”
沈镜吾弯腰想扶她起来，却被连欢推开。
她右手紧捏住那颗白玉棋子，掌心已被汗打湿，心头狂跳，连脑袋也一阵阵发晕，若不是此刻身在无人窥探的三楼，她是不会也不敢说这句话的。只是为自己赎身这件事，远没有说说这么简单，而她也抱着一丝私心，没有将其中的纠葛和盘托出。
沈镜吾被她推开也不恼，伸展开盘坐的双腿，大刀金马地坐着，扫过连欢因倾身而露出的一节白皙的脖颈，道：“为奴为婢就不用了，我只想知道，你当初是如何进的不夜宫？”
二人都没发现床榻上的段灼已醒，他姿势不变，侧耳听着他们的谈话，眼神渐渐幽深。
连欢深吸了口气，慢慢地抬起上身，眼里暗淡无光，好似游离在人间的一缕孤魂，她呆了好半晌，才从心底挖出这一段尘封的记忆，语气飘忽地道：“那时，我爹娘尚且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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