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云娘语气迟疑，“这个县里的人似乎能预知自己的死期？”
赵天扶着她安稳落地后扫了眼不远处的棺材铺，嘴角勾了下，附和道：“似乎是，也许我们可以和他们讨教讨教。”
云娘的表情逐渐变得一言难尽，这要如何讨教，上去就问人家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吗，恐怕会被人狠狠地啐一口吧。
而棺材铺的争吵声也越发激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动作敏捷地跑出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手持扫把的老头，二人看着年岁差不多，都已年过七旬，可动起来竟比年轻人还要灵活，眨眼间就从赵天二人身边跑过。
又有一手拿铁锤的中年男子从棺材铺走出来，站在门边冲已经跑远的二人喊道：“打完了把扫把给我还回来！”
似是注意到赵天与云娘的注视，他冲二人颔首一笑，但与赵天视线相撞时，他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之色，转身进了棺材铺。
云娘并未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异常，她只扫了男子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两条街上林立的店铺，她还是觉得赵天并不是随意挑了个地方落脚，却也想不明白这个七避县到底与隐族有何关系。
这时客栈的小二迎出来，热情地从赵天手中接过马匹的缰绳，满面笑容地道：“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啊，快里边儿请，掌柜的在里头呢，我先将二位的马拉到后头喂点草料！”
赵天点头道：“去吧。”言罢扶着云娘走进客栈。
客栈共两层，一楼用膳二楼住宿，此刻正是用膳的点，按理说总该有个两三桌，可一楼竟空无一人，只掌柜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一见二人进来便眼睛发亮，连忙从柜台后钻出来，扬手招呼二人入座，“不知您二位是用膳还是住店啊，小店什么都有！”
“既用膳也住店，我夫人有孕在身，劳烦掌柜上些清淡的饭菜，再给我们一间背街的屋子。”赵天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
“客官，您进来时也瞧见了旁边是家什么铺子，背街的屋子冷的很，来住店的客人都不愿住，我就给封了，您二位要是喜静，不如去后院，那处既能照到日头又听不见街上的喧闹。”掌柜道。
赵天沉吟着点头，“好吧，劳烦掌柜。”
掌柜这才喜笑颜开地拿起银子，退下时与赵天交换了个彼此会意的眼神。
云娘沉默地坐下，双手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二人的对话并未有不妥的地方，她也就没注意，只来回打量着客栈的格局，心下暗忖：怎么一走进这间客栈就觉得凉飕飕的，就算临近棺材铺也不至于如此啊，难怪客栈里几乎没什么人，是嫌这儿阴气重呢。
菜很快上来，两荤一素一汤，都是清淡好入口的菜式，这一路赵天顾及着云娘的身子，自然不能跟他自己孤身上路一样匆匆了事，每隔一日便从途经的酒楼或农户家中买些新鲜饭菜，但因急着赶路，大都是买来后在马车上边赶路边吃的，现下二人安稳地坐在这儿用一顿热乎饭菜，只觉得一路奔波的身子都松泛了许多。
一顿饭用完，掌柜亲自送二人到了后院，说是后院，但其实院子里还有道小门通往客栈后头的巷子，若是趁着夜深从这道门出去，前头也无人知晓。
掌柜将二人送到便退下，院子不大，只一间屋子，但不论院内还是屋内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靠近小巷的墙边还种了些花木，在冬日里只剩些光秃秃的枝叶。
赵天扶着云娘在正屋的圆桌旁坐下，恰好能看见院内的花木，其中有一株藤蔓已经攀到墙头，不似其余几株那般光秃秃，反倒迎着冷风绽放出一抹绿意，格外显眼。
“这位掌柜倒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云娘赞道，她抬头看向赵天，还想说些什么，不料突然一阵眩晕，她两手撑着桌子才没歪倒在地。
“云娘！”赵天语气急促，一把扶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又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询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一路上奔波劳累，我扶你去躺会儿。”
云娘一只手揉按着自己的额角，无力地点头，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当是有孕的症状，由着赵天将自己扶到床边躺下，但眩晕之症不仅没有缓解，反倒越发厉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唯有闭上眼才好些。
“睡吧，我去街上请个大夫。”赵天给她盖上棉被，轻轻拍着她的手臂。
云娘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沉沉睡去。
但赵天并未出门，他脸上的焦急之色也慢慢退下，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了良久，然后伸手在云娘鼻端试探了下。
并无温热的呼吸。
赵天叹了一口气，将棉被拉高了些，这时刚离开不久的掌柜又回来了，看见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云娘时他毫不意外，只是刚抬脚想走进内室，却被赵天叫住。
赵天起身道：“去外边说。”
“不至于吧天枢大人，她听不见咱们说话。”掌柜语气无奈，但在赵天冷冷的逼视下，只得往后退了几步，在圆桌旁坐下。
赵天也跟着过来坐下，指尖敲了下桌面，“我要带着她回族地。”
“带着她？”掌柜神情诧异，意有所指地道：“您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赵天苦笑着摇摇头，“我没忘，所以我回来了。”
“但你不该把她也带回来，你会将所有族人置于不可测的杀机中！”掌柜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连尊称都没了，说完便将视线挪开，看着院里的那株藤蔓，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带她回到了族地，她要如何在那里自处。”
“她可能有了我的孩子。”赵天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掌柜一愣，随即哼笑一声，“哈，难怪，所以你变成了这样。天枢，相识一场，我帮你一次，许她在这里住下。”
这其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自己即将面对的是长老们的审判，生死难料，若是死了，云娘在族地便会举步维艰，但赵天仍摇头拒了这份好意。
“怎么，信不过我？”掌柜斜了他一眼。
“不。”赵天再次苦笑。
他是信不过云娘，若是云娘在这里住久了，难免不会察觉到什么，到时若是将龙卫引来，那才是所有族人的杀机，所以他只能将云娘带去族地，届时若是自己死了，云娘也无法在长老们的眼皮底下将信递出去，若是云娘真的有孕，孩子有他的血脉，长老们也会认下。
“那就随你吧，只是你若想带着她进族地，第一关不是我，是送葬人。”掌柜幸灾乐祸地道。
提起送葬人，赵天的表情逐渐凝重，“之前那位送葬人呢？”
“害。”掌柜起身走到门边，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连绵的雨，雨珠如同一串晶莹的珠帘挂在屋檐边，氤氲水气带着凉意扑面而来，他语气飘忽地道：“他说他身上有了腐气，一辈子都给别人送葬，总该轮到他了。”
腐气二字让赵天目光闪动，他长叹一声，“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回到族地就意味着我们即将拥有一副腐朽的躯体，可所有人都盼着回去，我们和这世间的人是不一样的，天枢，你明白吗。”眼见雨势渐大，掌柜留下这么一句，只身走进磅礴的雨幕。
赵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漫天的雨雾中，肩膀颓然地塌下，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可他当时怎么就不明白呢？
但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他强打起精神，在屋内找了把油纸伞，从院子的小门出去，又绕出巷子，巷口正对着的便是那家棺材铺。
棺材铺很大，共有三间铺面，只正中的铺面开着门，一眼望去便能看见架在四把长椅上的棺材，棺材只有个雏形，却已然能看出其有多费银子。
棺木所选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厚重不说，即使在微弱的烛光下也泛着一丝光泽，棺木上只大致雕琢了一些轮廓，正面有一金銮殿，中间空了一块以供雕刻丧者名讳，最底下似乎是并蒂芙蓉，方才碰过面的棺材铺东家正拿着锥子和榔头在棺木侧面敲打。
就算是日头好的时候，也少有人从棺材铺门前经过，更别说此刻正下着瓢泼大雨。
赵天径直穿过街道，到了棺材铺前，他收好油纸伞放在檐下，然后迈过门槛入内。
那人仍在一下一下敲着，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屋内昏暗，赵天又站在门边，挡了大半天光，让他看不清自己下一步该在哪儿下手，这才停下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赵天，状似恍然地道：“天枢大人！”
赵天挑眉看着他，按理来说，这任送葬人是不应该认识自己的，二人从未见过，可方才的碰面，这人似乎就认出自己七星侍卫的身份，这是怎么回事？
“你认识我？”赵天问道。
送葬人将手中的东西放在脚边，说是放，不如说是扔，锥子与榔头都是铁制，落地时发出“叮”一声脆响，倒像是在泄愤。
“七星侍卫之首的天枢大人，族里谁不认识啊。”送葬人拍拍手，拂去腕间堆积的木屑，抬眸看他。
赵天就是再迟钝也能看出这人与自己不对付了，只是，为何啊？他似乎从没见过这人。
送葬人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扯了扯嘴角，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着，“你不认识我？也是，谁会记得一个老二呢。”
赵天凝视着他的面容，看了好半晌，才从脑海深处翻出来一段记忆。
那是二十四年前，隐族打开禁地供所有适龄族人争夺七星侍卫之位，那时与自己战到最后的，似乎就是这个人，只是在最后决出胜负时这人不慎跌倒，碰到机关被暗箭射伤，就此落败，天枢的位子也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之后这人多次找到长老，要求与他决斗，却被长老们训斥了一番，言明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此人虽心有不忿，但在长老们的赫赫逼人的目光下只得压下满心不甘，从此在自己面前销声匿迹了。
赵天没想到这人居然一直记着这件事，还接任了送葬人的位子，这下自己要带着云娘进族地怕是没这么容易了。
不想眼前的这位送葬人眼珠一转，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你若要带人进族地，我帮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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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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