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实在让人惊悚，就连见多了楼内酷刑的秦知训都一脸骇然，憋不住问道：“长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许哥这时才发现屋内有个生人，拧眉看向秦知训，“这位是？”
“我是他的钱袋子。”秦知训冲他略一颔首。
段灼神色古怪，这话倒也没错，自己拉他来就是拿他当钱袋子，只是这话从秦知训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对许哥问道：“小文这样可有找大夫看过？”
“昨夜已经找了，线就是大夫拆的，他说小文这后背的毛皮，是先把后背的皮肉弄烂，然后撒了药，将剥下的毛皮缝上去，如此就能长在一起，但这法子他只在一本歪门邪道的书上见过，还从未有人这样做过，也从没听说有人能从中活下来。”
许哥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无尽的悔恨将他淹没，他无数次想着，若是当初他再多打听打听保康堂，多问问安大夫的为人就好了，哪怕所有孩子匀一口饭给小文，也能养得活，不过是长得瘦小些罢了。
他悔啊，恨啊，痛啊，可却无济于事。
段灼见他沉浸在痛苦中，并没说到点上，追问道：“那大夫可说小文还有得治？还有，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发狂吧，他是不是试药了？”
许哥茫然地抬眼，愣愣地看着他，“试药？”
秦知训想着这人带着这么多的孩子住在此处，瞧着便不富裕，想必也请不到什么好大夫，还是他跑一趟，好歹请位德高望重的大夫来瞧瞧，再下定论。
“我去再请一位大夫来看看，这孩子看着不像有疾，倒像中毒。”言罢，秦知训匆匆离去，还不忘把门合上，以免吓着外面的孩子。
“中毒？”许哥声音颤抖，几次抬手又放下，眼里痛苦弥漫，他扭头看了眼绑在板凳上的小文，整个人再也站立不住，往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大通铺上，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轻微的呜咽声，闻之心酸不已。
段灼不会说安慰的话，只能陪他一块儿坐着，听着门外孩子们稚嫩的交谈声，一旦有人嗓门过大，便会响起“嘘”的一声，生怕打扰屋内的人。
许哥渐渐从情绪中挣脱出来，抹了一把脸，对段灼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让公子看笑话了，这些孩子都是我捡回来的，原本只有一两个的，也不知道怎么的，渐渐地，这间屋子都住不下了，我以前……害，以前的事不提了，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以前守不住我要守的人，现下我也养不活这么多孩子，只能让他们去街上要饭，好歹有几个铜板的进项吧，若是哪家店缺人做活，我就送孩子过去，不说学个手艺，起码能吃饱饭。”
他驼着背，看着凹凸不平但清扫干净的地面，“小文是很听话的孩子，我想给他找个好人家，保康堂在顺城真的算是好人家，他要是能学会一星半点，去村里县里治点小毛病，多好。”
是挺好的，若是保康堂的安大夫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一定会好好待一个孩子，可惜他不是，不过段灼心存疑虑，他不明白安大夫弄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何要这么对一个孩子。
不过段灼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听着。
许哥也不用他搭理自己，偏头背向段灼，趁机抹去眼角流出的泪，故作轻松地起身，“闹了一夜了，我还没给孩子们弄吃的，我先去灶房。”
段灼点点头，没有要跟着去的意思，许哥也任由他在屋内呆着，自己出去了。
段灼留在屋内不为别的，只为从雪慧口中问出些什么，他扬声喊道：“过来。”
雪慧扫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
段灼也不生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它，“你不过来怎么救小文？”
雪慧狐疑地看着他，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还是一路小跑奔到大通铺上，拽着段灼的袖摆叫个不停。
“你怎么会去保康堂？”段灼从雪慧手中拽出自己的袖摆，仔细地理了理。
雪慧猴脸扭曲，凌空一脚，却被段灼提前起身躲过，回头看它，话中带了三分笑意，“几日不见，脾气见长。”
雪慧压根没有跟他玩笑的闲心，一把扑到段灼身上，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来回摇晃，让段灼不得不抱着它，安抚道：“行了，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才知道如何救他。”
随着雪慧断断续续的絮叨，段灼逐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初到顺城那日，雪慧在保康堂外就已经注意到了小文，它说小文身上有雪山的气息，夜里便循着那股气息去了保康堂，恰好撞见小文被伙计提溜回来，小小的身子只裹了件单薄的粗衣，扔在床榻上就没再管过，也不想着给小文盖上棉被。
雪慧不忍，就这样留了下来，小文似乎也把它当成了唯一的慰藉，每日都偷偷地剩下一些饭菜给雪慧留着，经常看着它就笑弯了眼。
但他们相处的时日其实并不多，白日里小文要到前堂捣药，等到入夜，前半夜他会被伙计带走，后半夜才会被送回来，回来时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没了。
小文是个能忍的孩子，从不在雪慧面前说些什么，明明自己小脸惨白，却还要笑着拿出给雪慧剩的饭菜，喂给它吃。
雪慧想偷偷跟着小文，看看伙计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可小文似乎怕它乱跑被发现，前几日都将它锁在木柜中，直到雪慧开始装病才将它放出来。
在小文的脸色越来越差，连一个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的时候，雪慧下定决心，它要带走小文！于是白日小文不在的时候，它就在后院乱逛，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有了这些东西它就能带着小文远走高飞了！
段灼默不作声地听着，但他一低头，看见雪慧满含泪水的双眼，不由地叹息一声，动作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后脑。
“他身上有雪山的气息？”段灼问出了自己最困惑的一点。
从雪慧的话中他已然听明白了，雪慧碰到小文，最后留在他身边，只因它嘴中的雪山气息，可小文一个土生土长的顺城人，怎么会沾染上雪山的味道？
雪慧坚定地点点头，“吱吱吱！”
“你是说他身上的雪山气息愈发浓烈了？这是为何？”段灼不明所以，又好奇地问道：“雪山是什么味道？”
雪慧一脸向往，“吱吱！”
段灼若有所思，圣珠的味道？所有族人的嘴中都有一颗圣珠，此物可保身躯千年不腐，但他从没闻到过圣珠还有什么气味。
雪慧与他心意相通，立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圣珠的气味。
那是一种冷冽、孤寂又神秘的气味，只要闻过一次便会终身追寻。
最后雪慧还提了一句，沈镜吾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这是段灼没想到的，圣珠是族内遗物，一颗珠子有气味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沈镜吾的身上竟还沾染上圣珠的气味。
“你该不会得风寒，鼻子堵住了吧？”段灼眼含笑意地看着它。
雪慧鼻端喷出一口粗气，一双眼睛跟死鱼眼似的瞪着他，让段灼心下好笑，敷衍道：“好好好，别气了，你在这儿陪着小文吧，我出去看看，别担心。”
段灼出来时，孩子们正聚在院内，许哥在屋旁搭建的棚子里忙活，段灼站在门口看了一圈。
这些孩子们很懂事，稍大些的孩子就帮着许哥一起熬煮白粥、蒸馍馍，小一些的孩子正拿着种子一颗一颗地扔进菜地上挖的小洞，兴许是知道他们连买种子的银子都得一人少吃一口饭省出来，动作极其小心，每一颗都等手伸进土洞里才肯松开。
段灼走进棚子里，棚子搭得很简单，几根细木头拼凑而成，也不太稳，许哥便在四角支撑的木头底下用石块围住，风吹来时能听见木杆摇晃与石块相撞的声音，好似随时会被吹倒，让人心惊。
可棚下的几个孩子好似已经习惯了，动作利索地倒水、和面，许哥想上前帮忙都被他们推开，让他去屋里看着小文。
许哥一扭头便看到身后的段灼，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让公子见笑了，孩子们一整日只吃这一顿，东西实在太少。”
言下之意，没有段灼的份儿。
许哥暗忖着，瞧这位公子的身形，一顿得吃三四个馍馍吧，若是不把话说清，孩子们得少吃好几口，本就仅够活着，再少吃几口，怕是真要饿死了。但这话难以启齿，公子已经帮了他大忙，他却连几个馍馍都舍不得，显得小气。
于是许哥话一出口，又斟酌着修补道：“要是公子不嫌弃，可以尝个味儿。”
“不必了。”段灼知晓他手头紧，也不在意他的话，温声道：“我是用过早膳来的，还是让孩子们多吃些吧。”
在灶下烧火的元贞欢快地冲其余几个孩子喊道：“大哥哥早膳用的肉包子！一个有我的脸这么大！可香唔唔……”还没说完就被元劲一把捂住嘴。
但为时已晚，连同院内的孩子们都听见了肉包子三个字，面上不显，却一个个地开始吞咽口水，连呼啸的风声都盖不住。
许哥神情羞愧，也是他没本事，只能让这些孩子跟着他吃馍馍。
“要是没有你，这些孩子还能不能活到如今都未可知，万事不可太过苛求自己。”段灼拍了拍他的肩。
在他似乎能包容万物的眼神的注视下，许哥不知怎的，开始说起从未对人提过的往事，“公子，我姓许名晋书……”
但他才刚起个头，恰好带着大夫回来的秦知训脚步猛地一顿，愕然抬头，脚步匆匆地奔到许哥面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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