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晋书突然清醒过来，警惕地看着秦知训，闭口不答。
“你说，你叫许晋书？”秦知训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答案。
“公子听错了。”许晋书淡淡地道，这人虽莫名其妙，但他替小文请了个大夫回来，自己便不能对他恶言相向，只能冷淡了神色糊弄过去。
这时，与秦知训一道来的大夫慢悠悠地晃进院子，见院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满院的孩子，挑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许晋书眯着眼辨认来人是谁，倏地瞪大眼，惊道：“张大夫！”
“哟呵，看来认识老朽，不知哪位患病了，让大名鼎鼎的秦爷亲自上门来请我。”张大夫笑眯眯地环视一圈，‘请’这个字说得尤其重，一听便知他是怎么来的。
许晋书却顾不得赔礼，急切地拉着张大夫往屋内走，语速飞快地将小文的状况说了一遍。
段灼让元劲顾好满院的孩子，也跟着进屋，徒留秦知训还呆愣在原地。
许晋书，是许晋书，这人竟是许晋书，是他孩童时的玩伴，是他找了多年的好友。
秦知训忍不住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神色，可一想起许晋书脸上、颈后的疤痕，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厉，浑身冒出的冷气将院内的孩子吓得直往后退。
他本以为许晋书已经死了，却不想原来他与许晋书活在一座城里，也许以前他们多次擦肩而过，只是都没认出对方。许晋书的脸……必定是秦本昌动的手！
秦知训心中恨恨不已，但他早已习惯将恨意埋在心底，许晋书还活着的这个认知让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欢喜，颇有心情地迈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
这是许晋书住的院子，这是许晋书种的菜，这是许晋书搭的灶台，秦知训在心中默默念着，眉眼间满是愉悦的神色。
直到一圈走完，屋内的人还没出来，秦知训想了想，冲一直偷觑他的元劲招招手。
元劲觉得这人指定有些毛病，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的，尽管有些不愿理他，但此人请来了大夫，他还是挪着步子到了秦知训面前，问道：“你要做什么？”
秦知训丝毫不在意元劲的别扭，原先他也不会在意，如今他知道这是许晋书养的孩子，他更加不会在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示意他接过，“你拿着这锭银子，带几个孩子去街上买肉包子，一个孩子两个肉包，去吧。”
元劲将手背在身后，不愿接，他知道什么叫礼数，他们毫无干系，这人能请大夫来已经算是对他们有大恩了，他又怎么能接过这一整锭银子，要是让许哥知道，必定会狠狠斥责他一顿。
“拿着吧。”秦知训放柔了语气，“我与许晋书是孩童时的玩伴，真正的知交好友，不过几个肉包子，就当我给你们的见面礼吧，如何？”
元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从没听说过许哥还有个好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院子里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咬牙答应：“好吧，但你要同许哥说，是你硬塞给我的。”
秦知训朗笑出声，“行，是我逼着你去的，也是我逼着你吃肉包的。”
这倒是把元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蛋漫上一层粉意，待他接过银子后，满院的孩子忍不住欢呼一声，又纷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个个笑弯了眼。
屋内几人也听见了这一声欢呼，许晋书神色略有动容，朝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垂首继续盯着张大夫诊脉。
张大夫行医数十年，还是头回碰见这么棘手的状况，皱纹堆叠的脸上逐渐冒出了汗珠。
许哥见状，忙用手上下挥动给他扇风，却也不敢催促，就怕扰了张大夫的思绪。
这位张大夫在几年前与安大夫齐名，不过自安大夫得了一块知府亲笔的牌匾，安大夫的声望日渐显赫，张大夫便如圆月旁的一颗微星，所有光芒都被掩去，但他是个豁达的人，并不为此感到心伤，也不被外界的各种声音影响，仍旧走在寻医问道这条路上。
他甚至还在外人替他鸣不平时说过，安大夫在医术一道上已经稳稳走在他前头，他得尊称安大夫一声老师。
一炷香后，张大夫神情凝重地收回手，抬眸看向段灼与许晋书，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嘴唇蠕动几下，最后叹息一声。
许晋书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张大夫，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张大夫也不说些虚的，直接开口道：“这个孩子的脉象很弱，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但老朽细细探查，却发现他的心脉有一股气护着，气在，人在，气消，人亡，已是注定的结局。”
许晋书双眼泛红，全身失力，差点儿就要倒在地上，被段灼撑着臂膀才站住。
“那，还能治吗？”许晋书一脸期盼。
张大夫摇摇头，“老朽治不了。”见许晋书心如死灰，他话锋一转，“不过，安家人兴许有办法。”
“安家？”许晋书怔愣在原地。
段灼接上他的话，“可这孩子正是从那位安大夫手里救出来的，他又如何会伸手施救？”
张大夫大惊失色，“这是安大夫做的？”
待段灼确定地点头，张大夫身子猛然一震，眼里满是惊疑不定，“不该啊，他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呢，不该啊。”
“不管该不该，他都已经这么做了。”许晋书声音发凉，其中又透着无尽的挣扎。
难道在这世上只有安大夫才能救小文吗？难道他要把小文送回那个虎狼窝吗？要是不送，小文没了怎么办，可送过去小文就能活吗？
张大夫垂眸沉思片刻，意有所指，“安家不止一位大夫。”
“您是说，前些年差点儿治死人的那个小安大夫？”许晋书不确定地问道。这二人同冠安姓，出身一家，会不会是一丘之貉？
张大夫已从他犹豫的神情中察觉到他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可担保小安大夫的为人，他心地赤诚，医术超群，若顺城有谁还能救这孩子，除了保康堂的安大夫，也就只有他了。”
见许晋书肉眼可见的高兴，他不得不泼一盆冷水，“但眼下不是他能不能治的事儿，是你们能不能找到他。”
“这话从何说起？”许晋书一脸愕然。
不等张大夫说话，段灼率先开口，“你还记得我们让元劲找的人吗，就是这位小安大夫，如今已经六七日了，连个影儿都没打听出来。”不过段灼心里有些庆幸，如今又多了一帮人要找安君尚。
张大夫也跟着道：“确实如此，就连我也有十来日没见过那小子了，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语气埋怨，但其中隐隐透着关怀的意味，似乎和安君尚关系匪浅。
许晋书脸色灰败了一瞬，却又很快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他欠小文的。他冲张大夫深深地作了一个躬，恳切地道：“多谢张大夫指点，只是小文如今不识人，还喜欢咬人，也不肯吃东西，不知张大夫能否开个药方？”
张大夫却摇头道：“我诊不出病灶，没法开药方，不过我观他的瞳仁与面色，已经失了神智，不如试试给他吃生肉吧。”
“生肉？”许晋书脸色难看，“那还是人吗？”
张大夫默然不语，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兴许是唯一的法子。
就在许晋书还在考量的时候，张大夫的视线转移到了稳坐板凳的雪慧身上，目光幽深，眉头也逐渐拧起，显得很不平静。
“这只猴子是你养的？”他看向许晋书。
许晋书摇头，冲段灼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是这位公子的。”
张大夫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会儿段灼，他眼中毫无恶意，只有纯然的好奇，“你是虚嶷族人？”
段灼没想到在顺城还有人知晓虚嶷族，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不是。”
短短两个字让张大夫一噎，要是真不是，应当先问自己虚嶷族是什么，哪会直言不是。
他看了雪慧好一会儿，才道：“那你知不知道，这只猴子的来历不简单？若你带着它在外行走，我劝你还是不要让它示于人前。”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段灼一眼，“人好伪装，它不行。”
段灼垂眸与雪慧对视一眼，雪慧对他做了个鬼脸，让他心情颇好地摸了摸雪慧的头。
张大夫看着这一幕，越发肯定段灼就是虚嶷族人，试探着伸出手，也想抚摸雪慧的脑袋，却被它扭头躲过，张大夫也不气馁，反而赞道：“不愧是雪猴，真有灵性。”
“不知张大夫是从哪儿听来的虚嶷族？”段灼问道。
能一眼就认出雪猴，应当是对虚嶷族很熟悉的人，可族人们早几十年前就不在外界走动，安大夫应该没地方知道啊。
张大夫也不藏着，直言道：“我曾从已逝的安老太医那儿借过一本脉案，他记下了行医数载碰到的疑难杂症和奇特的脉象，其中就有虚嶷族的脉象，似有若无，似实若虚，时而强健如壮年，时而虚弱如暮年，老朽毕生之梦就是有朝一日能亲自为虚嶷族人诊脉。”言罢，眼里泛光地看着段灼。
段灼：……
他抽抽嘴角，实在理解不了张大夫的执念，但张大夫的这番话倒让他想起了他们第二次前往保康堂时，安大夫似乎就是替他诊脉到舍不得撒手的地步，是了，安大夫是安老太医的徒孙，自然也是见过这本脉案的。
屋外，元劲领着四五个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每人怀里抱着两个油纸包，满面笑容地回来了，一进院门便瞧见秦知训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扒在门上，耳朵紧贴着门，似乎在探听里面的交谈。
元劲：……
他就说，这人指定有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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