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灼痛快地付了十日的房费,这银子还是他从张大夫那拿的,待小二乐滋滋地转身离去,他三步并两步,到了房门前。
可他一时间竟不敢推门,心绪繁杂无比,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最后只留下一个——万一屋里没人呢?
屋内,沈镜吾坐在圆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朔手里的动作。
早前他央着宗朔点茶给他看,差点被宗朔打出门去,如今他再提,宗朔竟应下了,这可把沈镜吾高兴坏了,殷勤地将茶具、茶粉等物摆好,一切就位后眼巴巴地望着宗朔,生怕他收回前言。
好在宗朔不是那样的人,温盏、拨入茶粉、调膏、注汤击沸,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沈镜吾见茶汤已成,迫不及待地去取茶盏,却被宗朔躲开。
“还没完,既是难得,就再给你露一手。”宗朔用细筷沾了沾茶粉调成的膏体,在茶汤表面戳点着。
沈镜吾狡黠一笑,笑声中透着揶揄之意,打趣道:“大人若是女儿身,就凭这一手好茶艺,京都那些达官贵人家里一定争着抢着要和大人结亲。”
宗朔微微抬头睨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那你呢,你不想?”
“哎呀呀——”沈镜吾夸张地拉长语调,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下巴抵着胳膊,眼里的笑意久久不散,“我这不是已经结亲了吗?”
“怎么不招呼门外那位进来?”宗朔慢条斯理地道,语气平淡,丝毫未见醋意,可沈镜吾分明瞧见他手上的动作加重了些,若不是及时收回,就浪费了这盏好茶。
沈镜吾闷头笑了一会儿,在宗朔甩来两个冰冷的眼刀后,他以拳抵唇轻咳两声,掩去面上的笑意,起身走至房门处。
门外的段灼早已听见屋内细微的声响,他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听见结亲二字时他面色阴沉,心中更是蹿出一股无名火来,还未见到另一个人,他已然生出许多不满。
想与哥哥结亲,他配吗?
屋内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段灼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两扇屋门推开,与走过来的沈镜吾四目相对。
屋门来回晃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沈镜吾怕扰了宗朔做茶,两手分别扶住门页固定,看向段灼时的目光与往常无异。
“回来了?”沈镜吾说着往旁边迈了一步,让出一个身位,示意段灼进屋。
段灼阴沉的脸色在推门的一刹那就已褪下,转而换上一副着急的神色,上下打量一番沈镜吾,确认他并无受伤后,固执地不肯进屋,垂眸盯着地面,整个人好似被阴云笼罩。
沈镜吾本来已经转身走到圆桌旁,回头发现他并未跟上,只怔愣地站在原地,只好又走到段灼跟前,见段灼头垂得极低,他弯腰探头望去,“怎么了?”
屋内做茶的宗朔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用眼角余光轻飘飘地扫了段灼一眼。装模作样的。
段灼的目光似乎在躲避什么,无论沈镜吾怎么找角度与他对视,都被他扭头避开,最后被沈镜吾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才缓缓抬眸,眼里全是委屈,“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离开的。”
声音很轻,又略带沙哑。
沈镜吾心下好笑,明明是段灼趁他沉睡之际将他的神魂送进小世界,怎么现下又搞得自己这么可怜,难道仅仅因为他还没有之前的记忆?
眼前的段灼与天道口中那个不惜回溯世界也要复活族人的段灼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怎的,沈镜吾忽然开始期待段灼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似乎就是下月吧,不知道那时段灼会做些什么。
沈镜吾眼底隐约泛上一丝戏谑的笑意,倚靠着门框解释道:“我没丢下你,也没离开,那日在保康堂我被安大夫暗算了,昨夜才被大,师哥救回来。”
段灼一听,瞳孔猛地一沉,略带惊慌地开口道:“哥哥,你可有受伤?”又懊恼地晃了下脑袋,“都怪我,没有及时找到哥哥。”
“这倒是不怪你,放心吧,我好得很,现下总可以进屋了吧?”沈镜吾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无奈,随意地摆了摆手。
段灼乖顺地点头进屋,又将屋门合上,与沈镜吾一起到了圆桌旁。
恰好这时宗朔茶已做完,正要将茶盏移到沈镜吾面前时,段灼盯着茶汤上的图案看了两眼,赶在沈镜吾接过前伸手,“正好我渴了,多谢这位大哥。”
宗朔抬手躲过,声音漠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小心烂肚肠。”
“大哥放心,我的肠胃好得很。”段灼淡笑道。
沈镜吾在二人间来回扫视,发觉二人神色平淡,但相撞的目光均是战意浓烈,仿佛刀剑相击,他也不劝解,默默地接过宗朔手里的茶盏,这才瞧清茶汤上的图案,居然是练剑时的他!
只是因宗朔方才抬手的动作,茶汤摇晃,就快要将图案搅化。
宗朔也注意到了这点,眼神冷峻地望着段灼,又很快挪开,似是连个正眼也不想给他。
这么会装傻扮疯,怎么不去戏班唱戏。
段灼倒是心情颇好,他神情微舒,扬眉看向宗朔,眼里隐含示威之意。
他已认出宗朔就是那时与哥哥一起来雪山的人,方才听哥哥说是他的师哥,哼,什么师哥师弟的,就是觊觎哥哥的幌子。
于是段灼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又冷嗤一声,也将眼神挪开。
沈镜吾小心地捧着茶盏,以往在府里他们只喝清茶,他是不会点茶的,天叔叁叔自不用说,这种消遣的玩意儿他们也没处学,更别说茶百戏了。
他满脸惊叹地细观茶汤上的图案,虽然最外边一圈已经渐渐散开,却还能看清小人眉眼含笑,草绿色的膏体一点一点化在乳白色的茶汤中,遥遥看着仿佛小人动了起来。
“师哥,我很喜欢。”沈镜吾郑重其事地道。
“嗯。”宗朔语气冷淡,却压不住翘起的嘴角,但他心中又隐约觉得不对,什么时候镜吾会叫他师哥了?
沈镜吾喝完一盏热乎的茶汤,身心舒畅。
段灼始终眼神热切地望着他,等他喝完最后一口,才开始问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大夫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短短几息内制住他。
待沈镜吾将那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完,段灼双目通红,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
就连宗朔也是,他也是第一回听沈镜吾说起这事,想到怪物朝镜吾扑去的那一幕,他神色紧绷,眼里渐渐酝酿出一场狂风暴雨。
这时内室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让段灼眼神一凝,迟疑道:“里头有人?”
“有啊。”沈镜吾点点头,起身朝内室走去,走到一半冲宗朔扬了扬下巴,“师哥,把黑袍穿上,还有面具。”
这自然是因为宗朔眼下不能示于人前,毕竟有一个‘他’已经应召回京,若是此刻他又出现在顺城,被人认出来,欺君之罪是避不掉了。
沈镜吾带着段灼进到内室,一眼便能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双手被牢牢捆在身后,粗绳缠了一圈又一圈,双脚也是如此,就连脑袋都用布料包了好几层,只出气的位置剪了两个小洞,这人似乎是刚醒,正不断挣扎以寻求脱身的办法,但那两个出气的孔实在太小,他一剧烈挣扎便喘不上气,此刻正如一条濒死的鱼瘫倒在地上。
似是听见了脚步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后,猛地弹跳起来,却连坐起来都难,又重新倒回地上,但沈镜吾二人都听见清脆的‘咔’一声,接着便是这人痛苦难忍的呻/吟。
“……他是安大夫?”段灼放轻声音,生怕被安大夫听出来他们是谁。
沈镜吾显然没有这个顾虑,他把安大夫掳来,就没想着把他放回去,“是啊,这老头滑不溜手的,可难抓了。”
穿戴整齐的宗朔慢慢踱步进来,他披了一件黑色带帽斗篷,将他高大的身躯包裹在内,脸上覆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又戴上了兜帽,若是不开口说话,便是熟人也认不出来,更何况宗朔也没什么熟人。
但他一身黑帽黑袍,就连面具也是黑的,衬得他一双金眸流光溢彩,亮如星辰。
沈镜吾扫了他一眼,顿时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眼珠子粘在宗朔身上,怎么也收不回来,喉头还滚动了一下,心头暗忖着,怎么裹得这么严实竟比半遮半掩还要勾人。
他迫使自己挪开视线,落在地上呻/吟不断的安大夫身上,果然,心头的火立刻熄了。
“我们得换家客栈住了,租个小院吧,否则藏不住安大夫。”沈镜吾摸着下巴沉吟道。
段灼身子一僵,引来沈镜吾的注意,朝他瞥了一眼,“怎么?”
“我。”段灼本想扯个谎圆过去,但在沈镜吾的注视下,他只能说出实话,“我方才回来时碰到小二,又付了十日的房费。”
“你哪来的银子?”沈镜吾狐疑地看着他。
要知道银子全在他身上,他被安大夫暗算后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伙计搜刮一空,如今用的还是宗朔从钱庄取的银子,而天字号房要连住十日,花销可不低啊。
段灼冲他抿唇一笑,将这两日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沈镜吾。
沈镜吾听得目瞪口呆,他不过离开两三日,怎么事态就变成了这样?
小文疯了,也许只有同为安家人的安君尚才有法子救治?
安家手里有本脉案,里头还有虚嶷族的奇异脉象?
皇太女的探子据点早就被秦本昌控制了?雷显重伤?现下正养在许晋书那儿?
秦知训与许晋书可能相识?
许晋书还养了满院的孩子?
还有他那位便宜二哥,竟被一桩纵火案绊住了脚,过了好几日都没能进城。
看来他得赶紧送个口信,可别真的搜城了,眼下还不适宜暴露他的身份。
“不如你去跑一趟?告诉我二哥,我没事,等他入城那日我会去找他的。”沈镜吾对段灼道。
他不能亲自去找,就是去了也得跟宗朔一样打扮,谁知道那帮从京都来的官员会不会认出他来,届时行动多有不便,还不如就这样,沈同恩在明处,他在暗处,多有照应。
待段灼点头应下,沈镜吾又看向宗朔,“师哥,我们出去租个院子吧?”
宗朔眼神复杂,他来顺城一则是为了改变当时推演出的星象,二则是为了拦住镜吾与沈家人相认,不曾想他们在自己来之前就已遇见了,这叫什么事,更让他心中郁烦的是,自己往后要是想带着镜吾归隐,怕是会添了很多阻碍。
沈镜吾见宗朔只是看着自己,眼神微妙,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不由地上前问道:“师哥,怎么了?”
不等宗朔开口,段灼先声道:“哥哥,不如等我回来陪你去吧,这位大哥仿佛不愿意出门呢。”
宗朔: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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