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辕再次转动，辚辚之声却缓和许多，碾过漆黑的夜色，徐徐前进。忽有长风穿巷而来，涌进先前蒸笼似的上京都，将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卷起家家户户檐角的灯笼。
萧燕昭倚在轩窗旁，借着被大风不断掠起的车帘看着窗外长街。她身上起先被雨水浸湿，长袍皱巴巴黏在身上，被这一阵阵风激得裸露在外的一节腕子冻得青白。
盛璋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抿了抿唇才开口：“不是说去找人吗？”
萧燕昭懒懒的“嗯”了一声，才微微转头看向盛璋，“他回祖宅了，我今日没见到。”
盛璋道：“因为没见到，所以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萧燕昭下意识反驳，不由拔高了声音。
盛璋只看着她，眸色浅淡，看不出情绪。
见盛璋不说话，萧燕昭略感无趣地垂了眼，将脑袋偏向一旁，闷声道：“我只是有点恼他，先前话说那么好听，眼下分明可能离开三五年，却连封信也没给我留。”
算算日子，金世安离开上京都已近两月，竟连只言片语也未留下。若非她今日亲自登门，怕是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她缺他那几个铜板吗？
萧燕昭越想越生气，恨不能现在就把人抓过来好好质问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雨势渐急，自空中纷纷扬扬砸下，转眼便在街面汇成一条细流。
在侯府前马车缓缓停下，萧燕昭一个跃身便轻巧下了车，她立在雨中撑开油纸伞，伞面抬起时，她唇角已挂上笑意，“多谢了，盛小七。”
车帘已合上，明黄的烛光被隔绝，隔着雨幕，她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收回帘内。随后车辕滚动，马蹄溅起浑浊的水花疾驰而去，空旷的长街便再无声息。
盛府内烛光通明，有两个小厮站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焦急地左顾右盼，直到看到那辆熟悉的车马，他们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盛璋下了车，立刻便有小厮抱着大氅上前，一边追在后面替他披上氅衣，一边小心翼翼道：“七公子您可回来了，公爷在正厅等您呢。”
盛璋脚步未停，他极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正厅里，一众丫鬟小厮屏吸垂首，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盛向明端坐太师椅中，鬓角的黑发里掺着几缕青丝，他不动声色端起茶盏，揭开茶盖拨了拨浮叶，随后缓缓饮下。
盛璋匆匆赶到正厅，顿住脚，肩背微弓，弯腰行礼，“爹。”
盛向明抬眼看向他，“刑部架阁库进了贼？”
“是。”
“没抓到人？”
“……是。”
忽然一盏青瓷茶盏携着劲风狠狠砸向盛璋，他身形微滞，却没有躲开。伴随着青瓷碎裂的声音，那茶盏正正砸中了他的额角，连带着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丫鬟小厮们吓得身体一抖，纷纷跪下。
而盛璋只是缓缓闭了闭眼，随后双膝落地，跪在地上，“我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他额角有汩汩鲜血涌出，不过片刻便染红了半张脸，可他仍旧挺直背脊，任由猩红的鲜血落在自己的衣袍。
忽有一妇人冒着大雨急匆匆赶来，身后的丫鬟只能狼狈举着伞去追。
“姜姨娘，您当心身子！”
姜姨娘临近正厅前，看到满脸是血的盛璋，眼泪立马涌了出来，她扑身上前，一把抱住盛璋，双手颤抖着拿出干净的绢帕替她擦拭。
她的泪水糊了满脸，忽又调转了方向伏下身去，“求求您，璋儿犯了什么错您罚我，莫要再打他了……”
盛向明满面怒意：“把人拉开！”
小厮们便纷纷上前抓住姜姨娘，可她的手却死死抓着盛璋的前襟不肯松开。
盛璋缓缓伸手握住姜姨娘的手，迫使她松了手，随后看向身后的小厮，轻声道：“今日风大，把姨娘带回房里。”
直到那哭喊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盛向明方冷笑一声：“你娘没用，你也没用！堂堂刑部竟成了贼人的老家了，任人来去自如！”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盛璋身上，“是谁干的你不知道？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
盛璋没有说话，盛向明也没打算听他解释，骂完犹不解气，继续说着。
“那阳瞿的案子要是被翻出来，整个盛家都得完蛋！”盛向明怒道：“一个凉州没脑子的蛮子也能耍得你团团转？”
整个正厅只闻得盛向明粗重的呼吸声，他气得脖颈通红，默了半晌才又开口：“萧家当年一夕覆灭，那萧承偏生还留了个孽种来碍我眼。”这句话出口，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用再等了，盛家影卫随你调用，定要那萧燕昭死无全尸！”
盛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片刻后才闻得他干哑的嗓音：“是。”
盛向明冷冷注视着他：“在此之前，自去领家法，跪祠堂……就算不为盛家，也为你娘好好想想。”
“……是。”
萧燕昭自那晚淋雨后，整个人便起了高热。
顺安急得团团转，可他那不让人省心的主君不仅不肯请大夫，还不让他贴身伺候，他只能做一些粗浅的活。
实在无法，顺安只能吩咐府中丫鬟暂为照看，自己匆匆赶往江府，谁知道江阙此时恰恰不在府上。
正在为难之际，忽见一辆马车驶过，顺安回头看去，那车帘微掀，端坐在其中的，正是沈霁川。
萧燕昭意识昏沉，只觉得周身滚烫，头痛欲裂。她自幼身体康健，十九年来甚少染病，即便偶有不适，也有知根知底的军医照看。
顺安嚷嚷着要请大夫时，她才陡然意识到，如今在京都，哪还有相熟的大夫，一旦让人搭了脉，男女立辨。
这险，她冒不得。
正迷糊着，她忽然感觉额上一凉，一只裹着寒意的手掌轻轻覆了上来。
这一下让她浑身的难受劲舒缓了不少，在那只手想要抽离时，她昏昏然攥住了对方的衣袖。
恍惚间，那人似是一怔，旋即轻柔托起她的后颈，迫使她微微仰头，随后苦涩的药汁缓缓渡入了她的口中，连唇角溢出的些许也被那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指腹摩挲过她的唇角，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热意。
萧燕昭挣扎着想要睁眼看清来人是谁，却似蒙了一层纱，只有一层朦胧的月白光影，影影绰绰浮在眼前。
“世安……？”
萧燕昭声音细若蚊蝇，可她没能等到回应，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沈霁川赶到的时候，萧燕昭拧着眉头，呼吸急促，面色也十分苍白。
“大人，您看这如何是好啊！”顺安来回跑了一趟，前襟都被汗水浸湿了，可他顾不上休息，还记得萧燕昭不让他进屋，只能站在门外可怜兮兮看着沈霁川。
“为什么不请大夫？”沈霁川蹙紧了眉头。
顺安小声道：“……主君不让。”
“这不胡闹吗！”沈霁川拔高了声音，“去请大夫，她若怪罪下来，你就说是我吩咐的。”
萧燕昭的手指动了动，她缓缓睁开眼，感觉身体竟松快了不少，不似先前那般难受。
脑海中恍惚浮起先前的身影，她一时之间难以判断是真有其人，还是自己的梦。
顺安脚尖一转，正准备出府找大夫，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喝住。
“……不许去。”
萧燕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沈霁川想上前扶她，却被轻轻推开。
“霁川，”萧燕昭叫了他一声：“我这只是受了风寒。”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顺安身上，咳嗽两声道：“你帮我去街角王大夫铺子里抓点药回来熬就成。”
顺安得了令，紧赶慢赶便往那药铺里去了。
沈霁川叹了一口气，“你和阿璋真是像，一个赛一个的犟。”
萧燕昭却没回话，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随后问道：“在你之前……可有人来过？”
沈霁川沉吟片刻：“该是没有的，顺安急着去寻江阙，偏他不在府上。我本是要去城门口监赈，半路碰上才赶了过来。”
萧燕昭眼睫微微一颤，却没再追问，只道：“你要监赈？”
“我老爹最是不嫌麻烦，每月都要拨重金在城门设棚赈济，”沈霁川道：“只是今岁收成欠佳，米粮调度不及上月，所以我去城门外看看情况。”
正说话间，顺安回来了，他手上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临近屋前了，却又停住了脚，一脸为难的模样。
没想到自己当初一句话顺安能记这么久，萧燕昭扯了扯嘴角，对他道：“进来吧。”
一碗汤药下肚，萧燕昭虚弱地靠在床头，“等明后两日这热症褪了，我便将库房内的米面给你送去吧。”
沈霁川讶异扬了扬眉，问道：“你没事囤那些干什么？”
萧燕昭有些恼怒，“我饭量大行不行？”
“行行行。”
沈霁川忍俊不禁，才笑了一会，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萧燕昭耳边小声道：“有个小道消息你听不听？”
萧燕昭烦他故弄玄虚，却也耐着性子道：“你说。”
“再过一月便是今上的千秋节了，”沈霁川压低声音道：“听说……东朔的摄政王要亲自来贺。”
萧燕昭怔了怔，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那位‘代天摄政’的亲王刘隼？”她拧起了眉头，“怎么可能……他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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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刘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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