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井口的石磨忽然塌了肩,往下一沉,井口的砖块不知何时被刨烂了,原本是圆形的出口,现在像是被啃了边的饼,周围坑坑洼洼,碎石如同饼渣簌簌而落。无数根指骨从坑洼的边缝中冒出来,像是一根根渴望天空的枯枝,不甘于悄无声息地腐烂,于是要用力地捕获,用力地屠戮,要不遗余力地留下些什么证明自己来过。
缺口越来越大,石磨眼看着就要卡不住井口了。
“走!”宋谷风厉声道。
性命危在旦夕,秦语阑再无他顾,最后往石磨上补上一张符箓,便紧随他的脚步逃向村外。
宋谷风甚至给每个人都赠了一张轻身符,但一路上依然困难重重,不断有妖魔阻路尾随。幸好,众人早已有所防备,躲过了街角墙头的暗中伏击,等看到写着“兴庆村”几个大字的石碑,几人慢慢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已经甩掉追兵,而是因为——他们被妖魔包围了。
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狡猾至此!
妖魔自黑夜里显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浓重的血腥臭气熏人欲呕,几乎让脆弱者预演了一遍皮开肉绽的死亡。待猎物停下脚步,原先不紧不慢的追击者完成了使命,游鱼入水般并入包围圈。
无数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就这样直直地看向众人,那一张张脸难以做出表情,却有种垂涎欲滴的狰狞。
壮汉背着同伴,依靠过人的体力和轻身符的辅助勉强跟随着众人,见到此情此景,他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不由回想起往昔种种。他自幼习武,身长九尺,一身神力,素来横行无忌,从来都是威名赫赫、铁骨铮铮,何时这般窝囊过!
而今弟兄们折的折、伤的伤,他为了求生已经做下不义之举,而今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兄弟沉生浮死,自己还被追得如野狗般逃窜,颜面扫地,难堪苟活。
这种活法,丢脸至极!他放下已经眼神涣散、浑身流脓的同伴,将大锤抡在手里。
“妈的,反正已经要死,不如跟它们拼了!”
沉默,没有人响应他。在这条绝路之上,有人不愿先殉,有人还没有放弃。
秦语阑摈弃了所有的嘈杂,只是专心地观察那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妖魔,她的目光滑动,待到某一处时,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众人之中响起。
“康兄……”
康兄,谁是康兄?
是谁在说话?
秦语阑心神已定,回过头,看见已经冲出几步远的壮汉被这细声拽回,三两步蹲在伤者身边道:“你感觉怎么样?”
她目光望过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心下一惊。
方先钰离他们最近,忍不住“啊”了一声。
“你那同伴,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他失声喊道。
坐在地上的伤者仿若未闻,伸出手,似乎想要交代后事,动作间脸上皮肉翻滚,倏然掉下一块腐肉。
“别过去,他已经快变成妖魔了!”秦语阑连声阻止,“妖魔会把人同化!”
“怎么可能!这是我兄弟!好端端的人怎么是妖魔!”壮汉完全听不进去,他凑近急道,“兄弟,你感觉怎么样?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咯咯……”
“走……走……”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你想走哪里去?”壮汉听不清回答,耳朵凑得越发近了。
正在此时,原先包围众人的妖魔不约而同地动了,它们像是终于估量好了猎物的斤两,开始血腥的狩猎,如乌鸦般铺天盖地而来。
秦语阑看着数也数不清的妖魔,握着所剩无几的符箓,一股脑向外砸去。
她的眼前无端冒出了自己丢**份前过往,那时生活平静富足,每日发愁的是今天穿什么好看,要去哪里游玩消遣,枕边要摆放捡来的什么新宠旧爱,烦恼的也只是父亲不理人。外面的风吹不到身上,雨溅不到鞋面。
她只管这样活着。
完全不会去想外面人的生死,更不会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不会体味到另一种人生,如野草般的人生。
如今风来,野草要如何才能活?
秦语阑的思绪一瞬间越过千山万水,有种尘埃落定的自若,她挥舞着玉匕,催发着符箓,甚至忘记了寻求“大佬”的庇护,只是想着:我要活到我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对恢复身份的渴望,对失去身份的遗憾,在这一刻,已经淡得看不出形迹。
妖魔的动作在眼中慢了千万倍,宋谷风符阵将成,长简颤抖着挥剑,方先钰尖叫后退,壮汉终于听清弟兄的耳语——走远点。
然后在下一瞬间被扒下面皮。
第一线天光刺破重云照亮天际,妖魔的动作如灌铅般逐渐迟缓,符阵既成,将之尽数阻拦在外,众人耳畔唯余妖魔不安的嚎叫。
日出东方,初阳既洒,妖魔如同遇到天克之物,在温暖的光明下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裸露在外的筋肉渗出黑红血水。那些夜里凶猛狡诈的魔鬼就开始融化惨叫,纷纷向荫蔽处躲藏。
一眨眼,它们已经一个不剩。
藏入地缝,或是,与地面相融。
壮汉仰倒在地,周身完好,唯有一处不同——他的脸。
没有皮肤的面孔接触到日光,如融化般向下凹陷,脑后的血泊慢慢积攒,缓缓扩散,仿佛一朵迎接太阳的猩红向日葵。
他同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只余下一件染血的衣物。
方先钰颤抖着,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无法恢复,长简紧紧握着剑柄,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去,上牙撞下牙地说道:“你们也发现了吧,这些妖魔……是人变的。”
秦语阑沉声应是,回想起方才所见。
这些没有皮肤的妖魔仍然是人的形状,只看身形几乎和人一模一样,不由使人想入非非,将两者对比,寻找蛛丝马迹。
妖魔的眼睛多已损毁,看不出太多东西,唯有裸露在外的牙齿参差不齐,各有不同,她一个个看过去,找到了缺了一颗门牙的妖魔。
李老三也在这个位置缺了颗牙,他的另一颗门牙龅突,与那只妖魔一模一样。
方先钰惊慌失措道:“难道、难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妖魔,一到夜晚就会变成原形害人?”
这个想法有点细思恐极。
秦语阑见宋谷风正忙着撤符阵,对解说答疑毫无兴趣,便接话道:“我觉得不是,不然早该有人发现了,也该传出旅客失踪的流言,何况这个村的村民也没有全都生于斯死于斯,和其它村有婚嫁的往来。”
长简说:“我也从未听闻有此类伪装的妖魔,他们应当只是普通人,只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抽了一口凉气:“只不过一夜之间,被真的妖魔所害,变成了新的妖魔!”
方先钰打了个激灵,左顾右盼,生怕哪里又蹦出一个妖魔来,最后视线凝在壮汉的尸身上,惊呼:“那他岂不是也一样?”
说罢连忙后退几步,生怕他突然暴起抓人。
秦语阑想到昔日虎虎生风的人如此惨状,默然片刻,道:“不会。”
方先钰不解,“为什么不会?他不也被妖魔伤到了吗?”
“太阳已经出来,妖魔惧怕阳光,已经全部逃走。”秦语阑的目光停留在壮汉已经称不上“脸”的地方,“如果仍然是夜晚,他会完全变成妖魔,可是太阳出来了。”
他只变了一张脸,也只被太阳烤化了一张脸。
宋谷风走来:“他已经在太阳出来那一刻死了。”
他抬头扫视三人:“你们回城上报,这边如果不立马派高阶修士处理,很快便会酿成大祸。”
“那你呢?”长简问道,“这里到了夜晚会变得十分危险,道友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城。”
“我们还有重要的东西落在村里,上报之事耽搁不得,你也看见这里是如何一夜之间惊变成魔窟的,这个重任就拜托你们了。”秦语阑出声说道。
宋谷风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拆穿。本来是让他们三人回城,她却自动把自己划到了留下来的人里。
又被赠了两张轻身符,长简深深行了个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先行别过,我在乐平城等待二位归来。”
说完贴上轻身符,与方先钰快速地离去。
秦语阑默默地伸手。
宋谷风轻而易举理解了她的意思:你都给他们了?我也要。
无奈地放了一些符箓上去,问她:“你留下来做什么?”
“我想找找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带他们一起走,不然今晚过后这里就是一个**。”秦语阑回答,又问他,“你呢?你留下来是什么原因?”
宋谷风只是说:“我准备去树林里看看。”
秦语阑见他不准备多说,想了想,“那我们分头行动,完事以后村口汇合。”
“好。”他干脆地离去,眨眼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
秦语阑拍了拍一晚上衣服上粘的灰,也准备挨家挨户地找人,这可是个费事的活,她必须尽早完成。村里可能还藏着妖魔,虽然它们畏惧太阳,但谁也说不准天气会怎样变化,万一忽然飘来乌云下起暴雨呢?
天光黯淡时,谁也说不准妖魔能不能出现。
路过横尸路边的壮汉,秦语阑顿了顿,将他拖到僻静的地方,然后从他身上搜出铁片牌号。她没有时间把他体面地埋了,只有这个号码可以当做遗物带回去。
秦语阑从村口开始,挨家挨户前去询问,也没有敲门,就是闯进院子绕一圈大声喊一会儿,看有没有人回应——她不敢进那些十足阴暗的房屋。
这条路恰好应和了昨日初来乍到敲门的顺序,仿佛故地重游,一切却都天翻地覆,而时间仅仅过去了短短两天。原本鲜活地呼吸着、劳作着、闹腾着的百姓就在这短短一两天时间失去了作为人的未来,变为黑暗里令人惧怕的魔物。
前两家无人回应,秦语阑走进了第三家,这里住着指路的大婶和一个小姑娘,如今牛棚里的牛已经不见踪影,徒留一地黑血。她喊了一会儿话,准备离去的时候掏出喇叭符,又回转身。
就在这时,她听到屋子里传来小孩的哭喊。
秦语阑正要循声而往,牛棚下铺满的枯草忽然向上掀起,钻出一个人来,那人身上抹满了牛粪,熏得秦语阑止不住后退。
见这个牛粪人就要往房间里冲,她顾不得其它,伸手拽住那人的衣领。
“等等。”
“芳芳!芳芳!”张婶着急地望着屋子,“我的芳芳还在地窖里!”
秦语阑施展法术将屋顶掀开,几只藏于屋内的妖魔冒起黑烟,尖叫着被太阳烤化,确认好房间的明暗之后,她这才放开人,跟在张婶身后来到一间卧房。
张婶使劲推开床铺,拉开木板,从里面抱出一个小女孩。
女孩紧紧攀着张婶的肩,一点也没嫌弃她身上的牛粪,张嘴大哭。
“村子里已经不安全了,跟着我,找到其他村民以后送你们去乐平城。”秦语阑一边撕袖口擦手一边说道。
张婶找到孙女后理智回了笼,知道秦语阑是来帮忙的,便放下戒备主动带她找人。作为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张婶早已把这块地摸得门清,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找进各家各户。
太阳照过头顶,又朝西边走了一截,秦语阑找了半天,依然只找到了她们两人。
路过张二娃家,秦语阑留意了一下堂屋,棺材已经不见了。
张婶主动说道:“昨天就埋了。昨儿一早发生那样的事,看了让人害怕,二娃娘做主,中午就把人草草埋了。”
“埋在哪里?”秦语阑问。
“就在那坡下。”张婶指了个地方。
秦语阑记下位置,仍旧往牛大家走去,对这户好心人她检查得尤为仔细,用不多的灵力掀翻屋顶之后,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来回走过三回,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空屋子发呆。
明明当时他们两人离众修仙者最近……他们是何时进了房间,何时被遗忘的?秦语阑已经记不起来了。
不是每一个遇到大灾大难的人都能侥幸逃脱。
那个战利品妖魔兔仍然在原先的房间,只是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她叹了口气,仍然把零碎的肉块包好,让张婶在敞亮的地方等待之后,便循着先前指路的方向来到一处坟地。
这些剥皮妖魔出现的最早迹象,就是张二娃新丧之妻离奇地没了皮肤。
也许她就是这些妖魔的起源。
秦语阑拿出镜子,光可鉴人的表面慢慢照见地下的亡者。
哭了,改文的速度等于重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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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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