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斐尔凝望着他，脚步定在原地。
“你想要我找到你。”约斐尔口中的字音缓缓，“然而我们只有见到彼此时，才意识到我们没法回到过去了。”
特洛伊弯着嘴角，却看不出这是个笑，睫毛在本就下垂的眼尾压下了更深的阴影。
“作为塞赫珀忒的时候我反而能与你散步。”他用一种调笑的语气来说，但显然，约斐尔听得出来他话语下隐藏的。静默与暗涌的悲伤一寸寸拉长了旋梯，黑暗中横亘了走不到尽头的台阶。连两端的烛光也触及不到彼此。
约斐尔悲戚地遥望他。
“那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的字句飘飘转转地落下来，在特洛伊身上覆了一层雪。然而约斐尔也未能幸免：他置于更加寒凉的高处。他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喃喃。
“我感到非常奇怪……我们依然对对方的心思了如指掌，什么使我们不能回到过去？”
他并非想要得到答案，因答案早已明了。他想要放弃所见的苦果，去追寻另一种可能，于是这句疑问不再可以是疑问，它徒劳地被吞没在黑暗中，再无回应。
“皮肤浸在水中变得浮肿，人浸在时间里产生畸变。”旋梯的两端，一个国王对另一个国王说。特洛伊放弃了他的蜡烛，抬起脚步，向旋梯上走去，停在一个与约斐尔目光齐平的高度。另一个荒谬的开端里，伊甸园衰败为荒芜，夏娃不愿吃下唯一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苦果，而亚当同那条蛇将这只果子义无反顾地扔给她。
“我们被推到了无法改变的境地”，这答案停留在约斐尔嘴边，他保持沉默。特洛伊看着他垂下的蓝眼睛，向他挤出一个笑容。他向约斐尔伸出手。
约斐尔犹豫片刻，指节探入他冰冷的手心，却觉得指尖触在他皮肤上发烫。
“建立一段新的关系吧，就当我们此前不熟悉。”特洛伊牵着他在旋梯上坐下，将约斐尔手中蜡烛放在一旁，只够描摹出他绿长袍模糊的轮廓。
约斐尔看着他。周遭随着烛光的剥离而模糊、寂然。剩下一双绿眼睛看着他，眼中细微的光芒不住荡漾。他的手还被那一只冰冷的手牵着，手掌不轻不重地包裹他全部的手指。
约斐尔忍不住笑了一声，抖落了睫毛上堪堪挂着的一滴已然冷却的眼泪。他就像第一次与任何人正式打交道那样，语气彬彬有礼：“您来迟了。勒内告诉我您下午就会来，可这已经是晚上。”
绿眼睛弯了起来：“原谅我的失礼。说实话，我在躲您，然而我已经邀请您来，那么如果我连露面都不曾，未免过于失礼。您近来怎么样？”
“倘若我与您只想有点头之交，您的问候也只会想得到‘不错’的敷衍。同样，我也会这样无趣地问候您。”约斐尔顿了顿，“但您的疲惫已经挂在了面容上。我看到了这无法掩饰的一点，那么我也只好向您说实话。”
特洛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逗笑了约斐尔。
“您依旧年轻貌美——我想说的是，我近来也很繁忙。”约斐尔稍稍移开了目光，“你我都繁忙成这样，这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这样的繁忙是不得不承担的责任。我希望北方的雪可以快些化开。”特洛伊的声音很低。约斐尔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依旧在想是自己把约斐尔推回了王城里。
约斐尔在心底笑笑，少年时为此的悲伤与愤懑已经消散。他早就知道，在阿纳托尔被教会流放的情况下，特洛伊做出的已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心底的笑转瞬即逝：如何都逃不过已有的过往。
他仰起头，看向漆黑到虚无的旋梯，像是在看着雪无端地从灰色的天空中落下。北方的雪侵蚀了大半的时间，伴着《蛇人》的高歌，雪纷飞不止。
特洛伊似乎丝毫没有察觉约斐尔在想什么。他常年寒凉的手竟然有了些许温度，他迟疑着稍稍松开手。然而口头在若无其事地谈论起别的。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梅兰妮，一个黑头发的小祭司。”约斐尔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微笑起来，他也随之微笑。
“我见过。我原本以为她是您的女儿，但年龄实在对不上。”约斐尔的话使特洛伊脸上出现少见的窘涩。约斐尔假装没有看到，继续说下去，“这一次没有见到她。她怎么样？三年足够使一个小姑娘长成一棵树。”
“我想也是这样。”特洛伊的语气里一丝欣慰，但苦涩的尾调久久不散，“她聪明又自在，像一头鹿。于是她早早自己踏上了旅途。这很好，她会去找到自己，而非……”
他停顿得连自己也猝不及防。他深吸一口气。
苦味的沉默再次于无限延伸的旋梯上盘桓。
“我找到玛格丽特了。我的妹妹。我向你提起过。”特洛伊突然说。声音微不可闻，几乎是从地底钻出来，需要约斐尔靠近了才能听到，“我想她应该像我母亲一样，在她幼年时就与我的母亲极度相似，因此我不得不将她送到修道院，偶尔去看她。我想她长大了之后也会和我母亲很像。”
“不幸的是我没有见到她。赛里斯的政变把她吃掉了，只吐出了她在修道院时拥有的十字架。”
特洛伊眼里不住摇曳的细微光芒终于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掉在约斐尔手背上，竟然是烫的。约斐尔感受到眼泪从滚烫到冰冷，最后干涸在他手背上。
特洛伊笑着牵起他的手，亲吻在他手背的泪痕上，洇上了更多的泪痕。约斐尔慢慢地、慢慢地抹着他的眼泪，几乎要将他的手灼伤了。他尽力保持平静，攥疼了特洛伊的手，说出的话刻意带着冷漠到麻木的语气。
“——你究竟为什么想要见我？”
“我们对此都太清楚了。”特洛伊抬起看着他，头颅的重量几乎悉数压在约斐尔手中，随时都可以被他拧断脖子。终于他实实在在地暴露出了自己的所有：更胜于血亲之间的依恋与渴慕，以及与他的爱同等重量、却比爱更不加掩饰的恨意。
约斐尔看着这一条盘踞在他手中的蛇，无毒，但时不时就会咬他，咬得他鲜血淋漓，连这条蛇本身也为尝到鲜血的味道痛苦不堪。胃里好像有一只雏鸟在挣扎，不甘于尚未羽翼丰满就要被胃酸消化，约斐尔的恐惧与饥饿为此同时出现。他的指甲深深陷入特洛伊手心中。
“你快要死了。”约斐尔的呼吸剧烈不定。他的心脏出现了那种被指甲紧扣的冰冷的痛感，被谁攥紧了心一般，心脏剧烈跳动着挣扎，得不到温暖血液的四肢冰冷。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没法回去。”特洛伊的额头贴在约斐尔手背上，声音已然是蛇在嘶鸣，血从久未愈合的手心中流出，滴落在台阶上。
“连我与过去最后的一个连结也被切断。然而我们还是挣扎着想要回去。我知道在玛丽死后我也快要抵达我的死期。我知道，我知道北方的雪一年比一年早，我知道教会早已对毗邻的异教虎视眈眈，我知道艾雷诺尔写下《蛇人》又让维斯佩拉向众人传唱，而你对此默许，我知道当大祭司同时是国王时，祭司就慢慢在民众心里死去。”
他伏在约斐尔的手心里浑身颤抖，约斐尔已经分不清沾在自己衣服上的是特洛伊的血还是眼泪。他忍住哀恸与为欣喜若狂而产生的、亲吻特洛伊的**，仅仅是极慢、极慢地抚摸他的头发。
然而他的心与特洛伊早已失活的心共振。他的哀恸与喜悦在特洛伊心中并生，甚至更加撕心裂肺。他带着挣破躯壳的怨恨与喜极亲吻他的嘴唇。
约斐尔感受到一阵使他浑身冰冷的眩晕。
他全身的重量都抵在背后的扶手上，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否会跌下去，四肢折断鲜血涂地。他因无法呼吸而虚弱，却用力扼住特洛伊因仰起头而露出的喉咙，想要他的死亡与吻的结束同时发生，然而另一份喜悦制止了这份**。
“命中注定我的死期在你死后接踵而至。”
特洛伊第一次看到约斐尔的眼睛如此明亮，好似他一生的爱意与他年轻时的俊美而无忧都在此刻点燃，不顾一切地、狂放地为这一瞬奔向永恒的死亡。一只蝼蚁的出生与死亡在他双眼里瞬息完成而重蹈覆辙，形成万物轰鸣着粉身碎骨而获得生命的一刻，在他散射状的瞳孔中留下永恒的印记。特洛伊双眼被擭住，瞳孔颤抖地看着，看着这双眼中的一切缓缓平和，成为无数天体无休止地围绕一颗中心旋转，为之周而复始而无时不刻产生出生与死亡。夹在数条生死之间的人类仰头观察，笔尖随着天体运转划出一条条轨迹，加深、加重，划破纸张，厚重地形成将要击碎他的暴力。黑暗里约斐尔颜色明亮的双眼被浸透为深蓝色，他终于看见了约斐尔的双眼是什么：赋予万物生命，曾将要将他溺毙又让他赖以生存的海。他终于明白约斐尔自始至终的爱。
他跪坐在阶梯上，为达到极点的痛苦与狂热呼吸剧烈，成为世间景仰同一神明的教徒中唯一的异/教徒。他颤抖着仰起头再度亲吻他，虔诚如神明所钟爱的、诞下的唯一的孩子。
他脚边的蜡烛重重地摔在阶梯上，沿着旋梯滚落出绵延不绝的火，灼烧他。周遭被火焰全然吞噬，连同着特洛伊的躯体，无法照亮的旋梯在此刻亮如白昼。唯独剩下约斐尔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仿佛火焰之外是遥远的彼岸。然而他全身笼罩着灼痛，以扭曲的毅力忍耐着，在周遭的焚毁中听清特洛伊被燃烧声吞没的话语。
“痛苦为抵达死亡那刻的圆满，我们还不能走到那里。”他的声音被烈火吞噬为无声的尖叫，“一同走过窄门使我们回到灵魂完整的时代。”
约斐尔望着他，双手伸进火焰中抚摸他的脸庞。受灼烧而断裂的柱子正直直地落下来——
.
约斐尔猝然睁开眼。
已然是深夜。他还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安然无恙，有人给他盖了一件浅绿色的外袍。他起身四下寻找，连那扇打不开的门也没能找到。
“塞莱尼国王已经来过了。他看您睡得正熟，没有惊扰您，只给您披了件衣服就走了。”
特洛伊在此之前一直以为约斐尔对他的爱只是爱着兄弟，撑死算超越手足之情。兄弟你怎么也是给。
这章是我写过最喜欢的……写最长那一段的时候打字都不利索，心跳加速了三十分钟，写完之后手脚冰凉燃尽了。写完这段算我这辈子圆满飞升。但是后面会按时更新的因为我的大纲还在。
我一直不确定约斐尔是不是有点病娇，所以没打在文案上。现在我确定了他就是病娇。相应的是特洛伊有隐藏的哎木倾向。俩风姿互殴的本质是**，尤其是特洛伊，靠挨揍确认对方还爱不爱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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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3 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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