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朱雀门外御街东侧有一名楼,名“清水楼”,临江之畔,雕梁画栋。
这楼清不清尚不得而知,但里面做的生意总归是众人知而不言的。清水楼是仙家的玉牌坊,里面的歌姬不但善歌善舞,也吟得一手好诗文,所谓官妓。
今日正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春闱已过一月,早时放榜,放榜时行金鸡唱榜仪式,不少不抗压的儒生因兴奋过头此时正卧榻昏着,现在楼里在的都是些“稀罕人物”。
“这个你等会送到二楼听轩的雅间,切勿多言多眼,记住了吗?”管事苏墨肃声道,眉眼是不可越范的狠厉。
一旁早早候着的作鬟,连忙上前双手接住这细腻的白玉盘,她低垂着头,姿态做的倒是伏小,但就是久久不答话。
苏墨有些恼了,一个干杂事的作鬟都敢给她摆脸色,在楼里看惯了锦衣玉食,还真就不知道尊卑贵贱了。
她当场就要发难,被一个急匆匆赶来的侍从打断了。侍从不顾其僭越,直接急趋至她耳畔低语道。
苏墨听着脸色一变,心下也不管这以下犯上的作鬟了,转身就往外走,侍从跟在其后,两人匆匆往三楼赶。
他们前脚刚走,孟少央便漠然地抬起头,她垂目盯着这一盘珍贵佳肴,耳中还能听见侍从恭维遛马屁的话。
“苏娘子莫要跟不值当的东西置气,她一个哑女,连大字也不识几个,自然是粗鄙无能的。”
伙夫正赶制着名菜洗手蟹,见这娘子险中逃出,竟又愣在这不动作了,从旁经过时好心顺嘴提了两句,“小娘子,在楼里不比家中啊,硬骨头可是要吃苦头的,你虽是新来的,但见你也来了有半月了,要学会用眼睛看呐。”
“这刀尖可不能随意撞啊,哎!砧板上的鱼肉,这肉啊紧实,可利刀一划就削成薄薄一片,众人只觉吃的鲜美,可没人会在意这鱼的生死啊。”
伙夫颇有大义的讲完,抬头想看这纤瘦娘子听进去没有,谁知人竟已无声走了。
孟少央端着玉盘去往二楼,路过一楼时顿了下步子。
楼内此时歌舞升平,传来一阵阵哄笑,但见大厅中央铺着波斯绒毯的木台上,三名俏丽美人正演着新排的“剑器舞”。
领舞的美人握着鎏金短剑,石榴裙旋开时如同盛开的牡丹,灿烂美艳的摄人心魂。
孟少央望向前排最左边犀皮交椅上的锦衣少年,那少年正专注盯着台上,而她站在最右边的楼道旁,从这个角度只见得少年那俊俏侧脸。
仅仅是一个不算正方向的侧脸,但她还是一眼瞧出了此人,那眉、那如同雕刻般的轮廓都令她一眼生泪,或许是年少时太熟捻,又或者是险中求生的意志太强烈。她看着他哂笑。
一别两载,已是旧人。
“好!”坐在犀皮交椅上的锦衣少年突然一声高喊,毫不吝啬地当众夸赞起美人们的舞姿来,他品着杯中美酒,看着眼前美人,神态好不风流。
这一行径可让旁边的儒生们都不由地羞愧难当,倘若他是哪家富家公子哥或是哪个名门之后也就罢了,世家奢靡乃是常事,可偏偏他是跟他们同年科举考试中一骑绝尘的寒门子弟,还是今日放榜唱的高亮的探花。
所谓君子之道,有可为,有可不为。
当真是没眼看,连着他们都觉得自己已经沾上了脂粉气,奢靡之风,已然是犯了大戒。
寒门儒生却喜爱风流奢靡之风,实在是不该。让人看到不止是有辱斯文,更是风骨不存啊!
钟启元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犹如再看下去,就要转身跳进这身后墨江中,以证心中明道的黑红面容。
他喉结一哽,伸手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贺兄,贺津南,别赏了!再赏下去其他兄台都要跳江了!”
这个叫贺津南的锦衣少年,闻言挑了挑眉,又是一脸风流的轻笑,“为何不能看,美人们个个身姿飒爽,很有女侠风范啊。”
他说的一脸暇意,而身旁钟启元坐不住了,绷着脸看他,恨不得直接上手去捂他这不知轻重的嘴。
他心下忐忑不安,在一群青花瓷器中,说着风雅是不入俗的话,这不是动摇大厦根本吗?他不怕被群起投墨江吗?
但奈于他的身姿还不如台上女侠飒爽,不敢轻易跟身旁这风流人物动粗,只好咬牙恶言相劝。
“你要想身先士卒证你那享福论,就去临摹个百张字帖贴在公告栏中,让众人评头论足,到时分个明白,死也死的其所,起码不会连累我!现在我还在身边呢,你在这引起群众之怒,到时候你我都要被投墨江!”
“钟启元你一妙龄男子,怎么还跟那老先生一样迂腐。”贺津南满脸满心表示对他的嫌弃,看了一眼,不如台上美人养眼,又转了回去,“那世家大族、名门之后,那个不比我们名声贵重,人家不是也看的乐乎?怎得到了我们这一穷酸百姓,看个歌舞,就要拿命来换名声?”
他是探花,而他只是个名落孙山的小喽啰,实力摆在那,钟启元决定不与他争辩,他低语道:“你文采斐然我不与你争辩,但此时若是不走,斋舍怕是要闭门了。”
“此言差矣,你还是目光太浅。”贺津南这会被挑起了胜负欲,腹诽不言,实在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他侧头道:“比我们更在意名声的是那士族,百年功德毁于一旦,就是其倒台之时。”
“到了我们这,就一穷酸百姓,何以见得就毁名声?连一瓦舍都没,贵重在何处?”他又赏口这希贵葡萄酿,“再说我贺津南早把虚名当破履,这狗屁名声早拋到九霄外了。当然看得,我为何看不得?君子之道只教其一,而人生之道论得其一就有其二,这其二便是顺应趋势。”
他的话音不低,周围原本以其正道之光的儒生们,此时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相熟的学子相视无言。
在这相看尬尬的场面中,突然有一公子掷出个银盏,正落在美人儿裙边。盏中葡萄酿泼溅在蜀锦地毯上,立刻被美人儿用苏绣帕子盖住。
那人大笑:“这杯是赏你的缠头!”
众人又把视线转到此人身上,顿时又是一阵沉默,心中还甚是惶恐。
此人是太原王氏的孙辈,王齐安。
要说氏族,那还要从大周朝建朝初期开始说起,当年先晋门阀割裂,其帝带忠臣四处逃窜,最后自缢身亡。战火纷飞,百姓苦不堪言,就在这时,高阳王赵轼举兵平乱,打着天下太平的噱头,开始征伐,在此年间有四大助力是为猛击,弘农杨氏的粮草、荥阳张氏的战马,琅琊谢氏的人才,太原王氏的兵。
由此助力,不出两年,赵氏一统天下改朝为大周,封号高武帝。
随着一代代帝王陨落,驭权之术变革,皇帝昏聩无能,四大世家渐渐步入鼎盛时期,其势深远,其权与帝相衡。
世家子弟皆有视王法为无物的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偏自身少不了一根寒毛。如今世家是人人恐之,避而远之的存在。
就在众人惶恐之际,王齐安却包涵深意的看向了贺津南。
贺津南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相视片刻,竟无人落得下风。
王齐安大笑着一甩衣袍,迈步去了二楼。
贺津南垂下眸子,曲也听了,舞也看了,他站起身拍拍衣袍,是要回去的意思。
钟启元巴不得赶紧离开,他现在看见这世家子弟就发怵,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了砧板鱼肉。春闱时差点把自己交代过去的事,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想到这,看向贺津南的眼神不由得亲切起来。
贺津南手中把玩着一琉璃手串,正悠哉游哉的朝外走,突然一个纤瘦身影从侧面而过,他心一跳,负手停在原地。
“怎么不走了?”钟启元不解地看向他。
贺津南则盯着那个低头弓腰作鬟打扮的背影,从那人朝这边走来时,他就已经察觉到此人可能要演一出笨手笨脚相撞的戏码,借此接近他。可等人低伏做小从他身旁一擦而过时,他又觉胸口闷热的呼吸困难。
钟启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并没注意到那个瘦小的女子身影,只被楼里的繁华迷了眼。
而他还没收回视线,就见一矫健身影从旁一闪而过,眨眼间消失在楼里玄关处。
顾不得权宜任何事,贺津南一把拉起人就走,也全不顾女子无声挣扎。
走过一楼大厅时,被钟启元瞧见了,连忙跟过来,一看就急哇哇出声:“贺兄!贺兄!贺津南!你今日不会还要…要……”到底是脸皮薄,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同房两字。
贺津南此时没心思理会他,他心正揪成一团,为刚才拉此人时,看清她是那人的瞬间,震惊、暴怒、蚀骨的心疼拧成一股绳,绞得他喉头血腥翻涌,分不清那个更强烈。
一入厢房,门就被贺津南给大力关上了,钟启元毫不意外的无助站在门外,想敲门想想刚箭拔弩张的气势,明智放弃了。
贺津南青筋暴起,他攥着纤细的只有骨头的手腕,心里酸涩难言,他看着她,盯着她,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认错了,人怎么可能在这?怎么能在这!
孟少央漠然的注视他,见他不出声又开始挣扎起来,试图挣脱他桎梏她的大手。
这一动作无言在贺津南的心上浇火,他大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恼怒道:“孟少央!”
此时已是夜半,外面舟已歇了,楼内十二盏琉璃灯照的内室如同白昼,灯影灼灼,忽闪的烛光好似下一秒就覆灭。
孟少央被这一吼,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她突然感觉很累,身体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瘫在地上,桎梏住她的那只大手也顺势低下去。
贺津南死死盯着她的每个神情,总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关于她一切的一切。
孟少央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贺津南皱了下眉头,显然是没料到她这行为,她咬时又急又凶,全然不顾一切,不过表情看着更多是苦楚。心头一紧,他没动,任由她撒气。
她那一口咬的极狠,入口处的皮肤都紧皱起来了,活像被烙铁烫皱的伤口。
只孟少央起身后,胳膊上不过是一口血牙印,整齐一圈出着血丝,并没有少一点皮,看着又像是小儿玩闹,惹急了给咬的。
孟少央咬完就把头埋在怀里,看着是气还没出够,并不想理他。
贺津南把袖子放下,看她这规避动作,并没多言,只是心中苦涩。
他依在她身旁,轻声唤她,“窈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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