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回城，一路上萧蕴都很安静，看得出来心里头闷着事，陆狸跟在后头。
都走了，他送她回去后也是要走的，到时候便真的只留下她了，想到此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低头顺了顺坐骑的雪色鬃毛，手心一片柔顺，白菜乖巧地眨着眼睛，眸中清润。
叹息间想起些旧事。
这匹马跟他很久了，那时候它还很小，活泼机灵，因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最开始起的名字做雪玉翡翠，小名叫做白菜，取耐寒耐冻之意，来自于浔桑，后来它又有了个新名字，白玉无瑕，来自另一人。
沈清清，骤然间想起这个名字，竟如隔世，不过才半年时间，那个差点要陪伴一生的姑娘，和她的过往都已变成了遥远的故事，连带着浔桑也越来越远。
或许真不该活得太久，太久了就会把真实的过去变成风，变成灰尘，变成一场不知真假的梦，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再难以释怀，都远了。
陆狸收回手，视线落在前头，山那边是正偏西的日头，萧蕴正歪着头往那边看，随着马的走动晃着两条腿，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马肚子，还是一副落落寞寞的样子。
他记得，成婚之后萧蕴便按规矩束起头发，不再是以前随性飘扬的少女模样，如今已解除婚约回归自由身，却也还是束着发，未再回到此前。
终归是不复往昔，记忆里的小女孩已悄然长大了。
看着看着，视野前头处，萧蕴勒住缰绳停下，转过头瞅他，目光凝住，渐渐蹙起眉，吁着马回转回来。
陆狸来不及收回猖狂的眼神，一根手指过来轻点在他眉心处，萧蕴捂住嘴，吃惊不已：“你老看我做什么？该不会对我有想法？”
四目相对，陆狸表情未变，淡淡地从她手底下挪开，径直驱马越过她：“天还亮着，晚上再做梦。”
还是那个小孩子。
陆狸一时间想笑，一想背后的人反正也看不见，索性放肆地勾了下嘴角，很快平复，萧蕴已经跟了上来。
“白日梦当然要白天做！”萧蕴不服气，“你非要让我晚上做梦也不是不行！那可就不是白日梦了，要不……”
陆狸猜她定说不出来什么好东西，果然她下一句道：“要不阿狸哥哥你今晚陪着我睡，我就不做梦了！”
陆狸断然拒绝。
“你不陪我，我来陪你！”萧蕴又说，“不吭声就是默许，就这么说定了！”
陆狸不想跟她辩，放开缰绳，白菜肆意奔跑起来，萧蕴在后头追他。
“跑什么，你是不是心虚！”
风吹过脸，直把脸吹成一片冰凉，陆狸在冷风里停下，萧蕴红着鼻子撵上来，停下马，抬脚踢他报仇，报了仇满意地扬长而去，在前方停下，手搭在前额远眺。
陆狸小腿被踢得微微发麻，明白昭示着一事，他此刻活着，活得好好的。
浔桑死了，他活了下来，沈清清走了，他也没有心碎死掉，他依然顽强地独自活着，直到此刻。
活着吧，到很久很久以后。
这世间还有太多风景，一个人看总是有些孤单，多个人才热闹。
陆狸到萧蕴身旁：“帮舅舅个忙，给它起个新名字。”
“好说。”萧蕴微弯下腰，跟白菜对视，达成某种默契后，坐直道，“苍山负雪，叫小雪花。”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陆狸抬眼远望，黛尔山峦上白雪未净，绵延着而去，说：“好。”
回城后，备好第二日一早回京。
一天时间走了一半人，原本热闹的驿馆里空下来，若不是有陆狸在，萧蕴只怕等不到明日就要出发。
到夜里萧蕴果然来了，怀里抱着个方格棋盘要跟他比棋。她棋艺不差，陆狸也不必刻意让她，有来有往下到深夜，一局终了，赢家手指间捏着枚黑子，要战利品。
陆狸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把一枚金叶子推到对面，萧蕴面前已经放了几枚，她把金叶子叠放起来，塞进自己钱袋。
烛火垂泪，外间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陆狸起身：“很晚了，回去睡吧。”
萧蕴不说话，也不动，现在黑白两子都是她的了。
垂下头，认真地捏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在棋盘上一颗一颗摆弄，陆狸立在一旁看，她很快摆了个图案出来，白色的大脸猫，有两只墨黑如玉的猫眼。
打了个哈欠，眼皮仿佛被黏住，怎么也睁不开了，忽然直往一边歪，眼看脸要砸在棋盘上，陆狸眼疾手快，伸手托住，小脑袋稳稳落在他掌心。
烛火微摇，墙上影子猛烈晃动。
她的脸还没他巴掌大，脸孔温热，呼吸沉沉打在他指上，就这么睡着了，蝴蝶般的睫毛散开。陆狸脱不开手，又不想把她放在硌人的棋盘之上，破坏她做的图。
“萧蕴。”
“恩……”半梦半醒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还带着被打断美梦的不乐意，萧蕴微微睁开眼，咧嘴一笑，搂住他的腰。
这更松不开手了，实在没法，陆狸只得放弃起先叫醒她的打算，把她先抱到床边，才好脱身，触到柔软平展的床铺，萧蕴果然松开手，又怕冷，循着热源蹭过来，手脚蜷缩，猫一样窝在陆狸腿边。
陆狸扯过被子给萧蕴盖上，坐在她身边。
睡得很沉，是真累了，白天那么多的事，想来也只有安睡时才可以稍稍放下。白日她说要陪他，这又如愿了，他总是拿她没一点办法。
萧蕴咕哝了两声，像是在说梦话，陆狸浅浅倾身，听她说什么。
“阿狸……”
门外雪莲和红焰禀报，夜很深了，要接公主过去房间里休息，下一刻门开了，星辰一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找到公主人在哪，三个人齐齐瞪眼。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继续，继续！”
星辰连忙把两人推开，嘴里直说着，将屋门关好。
外间喧闹。
“你……”
“又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
说话的声音远了，没有人再过来推门，陆狸看回萧蕴，她在被子下，已经舒展开，睡颜静谧，浑然不觉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耳边再次听到打更声。
陆狸闭了闭眼，感觉到疲累轰然袭来，心头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宁。
她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就在身边，沉沉黑夜似乎也能变得柔和。
陆狸手指落在萧蕴鬓边，拨开一缕黏在她脸上的乌发，露出雪白的小脸，像在漆黑丛林里转了很久，终于寻找到一朵花。
是凛冽寒冬里，唯一盛开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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