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西落在脸上，陆狸眼皮动了动。
睁开眼对上一张脸，萧蕴趴在床上，长发垂落身侧，笑眯眯地支着下巴看他，方才戳他脸的作案工具是她的手指头，此刻被若无其事地收回。
见他醒了，她弯起一对眼睛，嘴角笑涡更深，陆狸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陷入黑暗。
“还未梳洗，丑死了，不许看。”捂着他的眼，声音里还带着清晨的朦胧，落入耳际，陆狸顺从闭眼，头疼不已，昨夜果然不该纵容，一没注意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子。
只是想着靠在床侧稍微休息会，衣裳没换，连靴子都没脱，没想到会忘了身在哪里，睡得这么沉。
静静躺着，感觉到她似乎翻了个身。
“陆狸。”
“嗯。”
“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用。”陆狸说，该负责的应该是男人吧，只是要怎么负这个责？
“用！”
萧蕴翻身下地。
直到屋里动静彻底平息，陆狸才终于睁开眼，日光在地上打出一片晃眼的光晕，门板上靠着个人，手里抱着把剑，嘴里啧啧。
陆狸不想搭理。
“将军准备怎么负这个责呀？”星辰问，故意拐了腔调，听得陆狸想揍他一顿。
“负责？”陆狸索性起床，“有什么责可负？我又没干什么。”
“没良心的男人，臭男人！”星辰摇头，“我将来可不能跟你一样。”脑袋一偏，躲开飞来的茶杯，反手抓住，杯中还有半盏晃悠的凉茶，抬手作揖徐徐送入喉中，“谢将军！”
陆狸站在桌边倒水，呷了两口，也不急，缓声道：“她年纪小分不清亲情爱情，我能。”
星辰一激灵，听出点什么：“所以将军还是觉得，公主年纪小，错把对您的依赖当成爱，一意孤行，现在看不清，可总会长大，怕她往后长大了，有一日看清了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陆狸沉默，意思是，对。
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岁，她风华正茂时他已经二十八岁，能算是半个老头子了。
一时星辰也不好说什么，一句话在嘴里盘旋了多半天，吐出来却是：“如此说也确实有道理。”只是还不甘心，“将军真就一点儿都没动心？”
就算是块冷冰冰的石头，捂这么久，也该捂热了。外人看的都不忍心了，局中人却还是一脸的漠然。
陆狸走到门口，往院里看了眼，说道：“起风了。”
廊下不远处挂有一串木质风铃，很古旧的样式，不知道哪年哪月挂的忘了摘，在满院日光里，叮铃轻响，响声还算空灵。
星辰又轻啧了两声。
风动，哪里是风在动，分明是心动，心动这件事，还真能……如此艰难。
不得城距离京城不远，走了近一天，第二日黄昏时，天渐黑下来时回到玄雀城。从车上下来，空中又悠悠飘荡起雪花，萧蕴望向前方，是皇宫，她最熟悉的家。
回来了。
陆狸撑着伞，一手把她的帽子戴好，阻隔开蔓延的湿气。
“回去吧！”
城门下点起灯火，萧蕴深深看了他一眼，把长身玉立的男子刻进眼底，重重点了下头，带着雪莲红焰朝里走去。
越走越远，陆狸还站在原地，手指间拂过六角雪花。手上绷带未除，用黑墨画着只小猫，是萧蕴的手笔。
“走吧。”他收回手。
皇宫内院。
萧蕴大步往内殿方向去，走着走着变成了奔跑，越跑越快，红焰和雪莲在后头呼哧呼哧跟着跑。重华殿内灯火一如既往地通明辉煌，宫人来来往往。
“皇后娘娘又不吃了，老这么着可怎么办？会吃不消的。”
“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是心病，齐王妃殿下也没办法。”宫人无奈，一抬头看见来人，惊的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赶忙对公主行礼，“公……”
“公主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快去报信！”
萧蕴轻声阻止：“不用声张，本宫自己过去看母后。”
过来殿中，还未能看得清晰，只看见重重帘幕后一道不甚清晰的身影，嗅到母亲惯用的熏香，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崔寒烟他……回了家后，该是同她一样的心情吧，互相放过，如此甚好。
“母后。”
帘后半歪的身影一瞬间似被施了定身法，慌忙掀开紫色纱帘，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怎么回来了？”
母后憔悴了很多，萧蕴抹抹脸，答非所问：“嗯，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再也不离开父皇母后。”
百里慧起初是激动，随后才起疑，女儿回来了，女婿到哪里去了？待知道前因与后果，才明了，女儿打算找一个新女婿，这新女婿还不是别人，是老熟人。
“母后，从今往后女儿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萧蕴抓着母后的手轻晃，“母后不高兴吗？”
百里慧细细看萧蕴，这件事百转千回，当然高兴，却又觉得不该高兴，甚至一时不知道作为母亲，到底是该为女儿的成长勇气振臂高呼，还是为她的任性自我担忧？毕竟陆狸没有那个心思，不会娶她。
注定是场空欢喜，照此下去，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再看回女儿，分明是极开心的，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百里慧轻手抚了抚萧蕴额间的红花，只说道：“高兴，喜欢就好。”她百里家的女儿，纵不嫁人又如何？只要恣意，快意。
“那我把他追回来给母后做个女婿！”萧蕴颇有信心，百里慧含笑同意。
同样的话过来说给父皇听，却得到了个全然不同的回复。
母后温柔可亲，十分赞同，父皇这边，态度分明不怎么支持。
萧止望着又清减几分的女儿，明白她在外这些日子定是又吃下了不少苦，解除婚约这事既是双方都达成一致，也没有带来两国的纷争，可以说两个孩子处理的十分漂亮，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父皇会不会怪女儿太过……自私？”萧蕴手指绞着衣角，心里不安，即便父皇不说，“是蕴儿做的不好，让父皇失望了。”
“后悔吗？”萧止问了一句。
萧蕴坚定摇头，她很喜欢如今这个发展，再来一次，还会如此。
“请父皇责罚。”
萧止在萧蕴头上敲了一下，道：“责罚不急，朕倒是很想知道，你以前不是非要嫁给他？怎么这次就敢不要你的公主责任了？欺负朕的女儿是件很容易的事？朕要让他活着扒皮剔骨。”
“父皇。”萧蕴不同意，“若是旁人，随父皇处置，若是崔寒烟，蕴儿还是想为他求情，请父皇放过他。”
“与其杀了他灭了云曲，不如让他感激，永远忠诚于我大晏，岂不是更好？也不用打仗流血。”一笑，“女儿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履行责任罢了。”
毕竟，公主的责任是泽被苍生，不是必须跟某个人成亲。
萧止以为，然。
只有上位者才可以如此，生杀予夺，任意为之。
萧蕴就是。
不幸中的万幸，是遇见了彼此。
只有一事，忧愁未解。
“陆狸他，你怕是追不上。”
萧蕴：……
嘴角眉梢几乎是一瞬间就耷拉下来，也只有一瞬罢了，立马重新勾起来，萧蕴不以为意：“父皇的担忧女儿自然知道。”
她说：“可我不会放弃，陆狸他就算是将来死了，也只能跟我埋在一起。”
“……”萧止缓缓伸出大拇指，只说出一句话，“不亏是我萧家的女儿，有骨气！”
这般骨气，属实是扔了也不可惜。
萧止笑着摇头：“要不让他留下，放在裴萝身边，你婶婶也好少骂朕两句！”
萧蕴不同意，她立在灯里，从容道来：“父皇，女儿长大了，弄明白一事。”
“放走崔寒烟，除了我与他不两心相知，更是为了他可以回家，做他该做的事，既如此我又怎么会把陆狸圈养在身边？他对我更重要，不顾他的意愿为之实在不对，我知道他要走的，只有他走了，才好再回来。”
萧止久久无声。
“他若想回来，有一日自然会回来，他若不回来，女儿也不会强求。”
萧蕴过来挎住萧止的手臂，亲昵地贴住父皇，乖巧又温顺：“我可是大晏的公主殿下，父皇的女儿，聪明的很，才不会为私情乱了方寸，知道该做什么。”
踏着大雪，萧蕴非要出宫住，百里慧很不理解，强求无用，她坚持走，只得命若欢拿来最厚的披风，放人离开。
“好不容易才能见到皇后娘娘，公主为什么非要走？冷死了！”雪莲也不理解。
雪已经下的很厚，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踩坑，鞋里都是雪融化后的水，萧蕴不知道，她就是想回去，好像有一个声音跟她说，必须走。
“回去也好，在府里公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天咱们就关起门来烤肉吃！”红焰说，“宫外多自由。”
是自由。
萧蕴抬起头，渐渐合起的宫门之外，满地莹白泛光的大雪里，有一个黑黢黢的长条人影，手里撑着把伞，伞上已落满了雪。
他也看见她了。
“陆狸！”
萧蕴撒开步子，撇开头上罩的伞，无情踩碎满地银白，朝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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