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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影

他的注意力显而易见没在题目上。

闻徵忍耐着直到最后一道大题讲完,才停下笔,说:“知识点就是刚才讲的这些。”

郁崇钦醒过来神,对着满桌的稿纸有些吃惊:“讲完了,这么快。”

闻徵没吭声。

他从进门起就如坐针毡,不想多待一秒,二世祖还要嫌时间过得太快。

墙上时钟指针不紧不慢走着,距离约定的两小时的课时还差一截。

闻徵厌恶这二世祖,并不妨碍他感激郁家的巨额资助,来之前他妈妈徐孟瑶几番嘱咐,闻徵也做好了履行辅导功课的准备。

“这上面有哪道题目没听懂,你指出来,我再讲一遍。”闻徵。

郁崇钦当了十多年学生,应试底子还在。即便一开始懵着,闻徵提到解题思路乃至刚分析完条件,他差不多就唤醒记忆明白题目考的是什么了。

不过为了消磨时间,也未免扫学霸为人师的兴,郁崇钦随便点了一道题:“这个吧,你说的过程太复杂了,记不住,有没有更简单点的。”

闻徵第一反应,这大少爷又在找茬。拿过试卷查看,他眉头蓦然拧起来——

还真有更优解,怪他心思用在了别处上,一下没想到。

不知道该评价懒人有懒招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以这少爷的想法一定认为他在诚心藏私,闻徵顶着心理压力拿过稿纸,重新讲算法。预感到要被二世祖大肆嘲笑一番。

甚至……可能以此做借口,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如果有得选,闻徵内心十万个不想来,但这个念头冒出来,他心里还是一沉。

父亲的抢救和后事把家中积蓄花费得一干二净,他一个学生,可以少吃饭、尽量不花钱,母亲医药费却还要仰仗着郁家的补课费。

郁崇钦看着他执笔的手背青筋清晰可闻,在稿纸上写下解答过程,一行又一行,详细得像在教刚开蒙的小学生。

感觉还怪新鲜的。

他以前算是师门大师兄,被导师当成高级牛马使唤,成天开组会、批报告、找学院批款项买材料,帮无暇分身的老师代课签到,给他们家孩子批作业当免费线上家教……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还要应付实验室一群脑回路奇葩的学弟学妹们。

如今倒反天罡,轮到他给一个高中生当学生。

不过能做到举一反三,主动提示解题思路,他应该属于老师们都喜欢的那一类型学生。

可是反观对方脸色好像更差了??

郁崇钦心想:笨了不行,聪明也不行,这大爷也是够难伺候的。

等时间终于磨蹭得差不多。闻徵起身收拾起自己的书本文具。

郁崇钦靠着桌:“我送你下去。”

闻徵很警醒,说:“不用。”

郁崇钦没理会他这句,打开房间的门出去了。走廊上行出一段路,不经意地侧过头,某个人身形清瘦,步履轻巧,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

来到楼梯口,两边同时犯了难。

郁家房子的楼梯间呈回字型,厚重的实木栏杆,正中间上下贯通,挑空足有十多米高,自房顶垂下来一条流光溢彩的透明水晶灯。

自栏杆边往下看,狭窄的视觉体感将高度拉伸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郁崇钦在楼梯口前停住脚,错过身,本意是尊老爱幼照顾未成年,示意闻徵先下。

闻徵反而往后退了一步,那意思也很明显:你先,我后。

系统说:“他怕你把他推下去叭。”

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是开玩笑的,八成要死人。

郁崇钦哽了下,无言道:“‘我’应该没畜生到这种地步?”

“那谁知道呢。”系统说,“一个小时前‘你’还发疯给人按在洗脸盆里差点淹死。”

郁崇钦决定收回不那么畜生那句话。

但说真的,让他走在前头,闻徵殿后,郁崇钦心里也没有底。死过一次的阴影还在心头盘旋,卫生间那会原身也实打实被摔晕在地上。

重生来之不易,万一反派一个念头想岔,顺手一推给他送下楼去,那他死得也太冤枉了。

郁崇钦自如地收回脚步,年纪大了就是这点好,脸皮厚,反悔认怂一点没有心理压力。

“有电梯,坐电梯吧。”郁崇钦说。

“好。”闻徵客随主便,自然答应下来。

……

走到楼下,院子一阵动静,透过窗子往外看,原身的父亲,郁家一家之主郁向荣回来了。

两边在门厅处汇合,这里也显示出原身的聪明之处:他打人从来不打脸,饶是一小时前突发神经,闻徵被他拖进卫生间差点折腾死,这会儿一张脸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端倪。

甫一照面,郁向荣没给亲儿子什么好脸色,反而先招呼闻徵。

郁向荣十分感慨:“我这逆子家里没人治得了,给你父亲添了两年的麻烦,可惜没那个福气让你父亲看着他毕业,这下交到你手上,小同学,我可得好好跟你说声谢谢。”

闻徵勉强露出个礼貌的笑:“您客气了,郁叔叔,应该的。”

郁向荣浸淫商场多少年的老狐狸了,眉头微微一动,看出他脸色不对劲,瞟眼自家儿子,对闻徵说:“我这儿子混账惯了,成绩还有救没,你老实告诉叔叔,实在没法子也不怪你,有情况只管说出来,回头我教训他。”

郁崇钦做了些心理建设,见缝插针,喊了一声爸,按照人设表达了不满的意思。

郁向荣没好气道:“你别说话,没问你,让人家说。”

郁崇钦:“……”

闻徵抬眼,正撞见郁崇钦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不同于以往的阴沉,无奈的一哂,和世上所有在朋友面前被家长训斥的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以至于闻徵愣了下,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突然发觉二世祖有副上天眷顾的好皮囊,笑起来和煦温和极了。大大方方任人打量的模样极具迷惑性,仿佛一切惧怕人窥见的**勾当全与他无关。

倘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单从气质判断,闻徵会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个三好学生,好相处、讲礼貌。

火辣辣的触感自后颈处鲜明起来,闻徵回忆起在卫生间对方如何强硬摁着他的头浸在冰凉水池。大相径庭的现实,让人不寒而栗。

闻徵匆匆扭开头,低声道:“一切都好,郁少爷很聪明,也……很好学。”

郁向荣:“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叫名字。”

闻徵视线离开郁崇钦,镇定不少,致意道:“郁叔叔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应该我说谢谢才对。”

提到他家里,郁向荣不胜唏嘘。问过他几句母亲近况,闻徵礼貌又周全地答了。

郁向荣叹道:“你父亲教出了个好儿子啊,可惜……”

说起逝去的父亲,闻徵勉强提了下嘴角,眼底不见笑意,只有一片凄然悲凉。

郁崇钦瞟过来两眼,主动站出来讨嫌道:“爸,别聊了吧,人该回家了。”

“对对,早点回去。”郁向荣叫人备车去送,扭头又吩咐佣人,“那个厨房新到的水果,你们搬几箱到车上。冬天市面上新鲜东西少,我们家老大崇林专门从国外农场弄回来的,拿回去尝尝。”

后两句是对闻徵说的。未尝没有自我开解的意思,起码他还有个大儿子,足够懂事又孝顺。

一转头,对着郁崇钦气不打一处来,郁向荣指挥不肖子:“别干站着了,你也去搭把手。”

郁崇钦处处躺枪,自觉呼吸都在挨骂,无可奈何地去了。

“都这么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眼瞅着马上都十七了,以后可怎么办吧。有些孩子来家里就是讨债来了”

郁向荣对着二儿子的背影发愁道,也只是抱怨几句。

很快,他问闻徵:“下周崇钦生日,他跟你说了没有,补课先停一周了,到时候过来家里玩,还有他几个朋友。”

闻徵微微一滞,很快脸色恢复如常,说了个好。

郁向荣拍拍他的肩膀:“学习归学习,也要劳逸结合嘛,崇钦的那群朋友我瞧着加在一起都不如你懂事,偏偏我还说不得,现在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年轻人也浮躁起来,哪像我们那时候……”

另一边,郁崇钦找到厨房,只见水果漂洋过海,带着几片碧绿叶子整齐躺在箱子里,表皮凝着冷雾,新鲜得仿佛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

其中淡雪草莓、智利的车厘子、释迦果,果然都是冬季时令的。

系统突然冒出来:“书里写过这一段。”

郁崇钦:“我猜场面不怎么友好。”

系统:“你猜对了。”

郁向荣让原身搬水果,原身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走在院子,故意绊了同行佣人一下,就这样,水果全摔落在地上。

原身威胁佣人不准声张给郁向荣,装作什么事没有,将一地品相绝佳的草莓车厘子抓起来,揉搓得汁水淋漓得塞回箱子里,拿泡沫纸一遮,笑嘻嘻地扔车上去了。

二世祖的想法很简单,你老子把小爷当成孙子训,你当儿子的还想白拿小爷家东西,呵,做你的春秋大梦,等着回家吃垃圾去吧。

原著是从闻徵的角度写的。

【连他父亲的影像都因为久远而模糊了,唯独记得的,是高三那年冬天。】

【他给郁家的二少爷上课,去之前做足准备,第一天只因为对方听不懂题目,他被拖到卫生间按在水池里面差点窒息,因为求生本能反抗了一下,被对方拳打脚踢近十分钟。】

【天气很冷,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衣领全湿透了。】

【他怕母亲担心,回到家,强忍着身上的痛,告诉她郁家夸他教得好,给了他两箱水果。】

【他笑着说‘有草莓,很甜的,妈,我去洗一点拿给你吃’。】

【在厨房打开盒子,却看见泡沫纸下的草莓浆果全都被人恶意捏碎,红红白白,沾满尘土,带着过分甜腻的香气躺在箱子里,像一团腥臭的烂肉。】

【闻徵慢慢捡起其中一颗烂掉的、佛头模样的水果。】

【他人性中仅存的温存和同理心,都在那个漫长的冬天彻底湮灭了。】

……

“一个有病的傻叉。”郁崇钦放下水果搁在后备箱,言简意赅地点评。

“谁说不是呢。”系统有气无力道。

一转过头郁崇钦就是一惊。

闻徵身后不远站着,显然将他刚才的话收入耳中。并且很自觉地把自己带入了主语里。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自尊心莫名其妙旺盛的时候。当着司机的面,闻徵脸色涨红,再慢慢变白,十分精彩。

他拿了郁家的钱,道德上矮了一截,被打、被骂,他没法反驳。这种时候他也不能硬气地说你拿走,我不稀罕你们家东西,无言以对,只能站在原地僵住了。

郁崇钦脸色变幻的精彩程度不比他低——

这家伙什么时候过来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现在解释一句我不是在骂你会不会太晚了。

系统:“唉,我觉得你还是别说话了。”

闻徵对原身的成见之深,不是光凭两句道歉就能抹消掉。破掉的镜子没法复原,它一直觉得郁崇钦把任务想得太简单了。

一个人的性格养成,细究起来和他背后父母、家庭、从小到大的居住环境、交往朋友……所经历的一切息息相关。

闻徵黑化的成因其实非常复杂。他自幼聪颖,心思敏感,自尊心强,幼年母亲病重失明,青年丧父,一连串的打击之下,根源已经种下了,原身的虐待只是个诱因,闻徵的人生早就陷进了半个泥淖里。

换言之,即便没有原身充作导火索,别的细微变动也可能使得他变得扭曲阴沉。

要真像郁崇钦打算得那样,远离、讨好、不虐待,就能使得剧情回归正途,它干脆把炮灰抹除掉得了,也不必找人做什么阻止反派任务。

司机小心翼翼抻着神经请示道:“二少爷,那要没什么事,我这就把人送家去了?”

上辈子的郁崇钦高中大学当班长,研究生的几年延续呼风唤雨的作风,秉承着与人为善,连院里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头导师都能被他顺毛捋直了。

手底下带出来一群嗷嗷待哺的学弟学妹,猝死前的下午还在实验室当牛做马,帮他们看着机器跑数据——阿门,希望他的死不会给那群小崽子们留下心理阴影。

此时面对着两人战战兢兢的模样,他才有了一世清名毁于一旦的苍凉。

“我不是说你。”郁崇钦这样解释,头一次认识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闻徵撇开头,自嘲一笑:“说什么是郁少爷的自由,我没权利过问。”

冬日室外气温低得感人,踏出门没走几步远,浑身积蓄的暖意就被寒风吹散的无影无踪。

这一处庭院安静而寂寥,唯有车库前两盏岩石灯柱,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地上。

对话干巴巴没有营养,郁崇钦也放弃了。

他上前用手撑住车门,回头示意闻徵:“过来,上车——”

闻徵这次没有僵持。可能北风太冷,也有和郁向荣刚刚谈过话的缘故,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要好好高考,他要照顾母亲,底层弱者们担心明天的口粮,没有太多尊严可言。

闻徵弯腰进到车里,刚刚坐定,衣领毫不意外被郁崇钦伸手揪住了。

但是,饶是有着万全的心理准备,饶是认为自己已经麻木,对方靠近上来的那一刻,闻徵的心还是狠狠颤动了一下。

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性和危机感,使得人类从危机丛生的远古时代存活下来,没有人能做到习惯暴力和疼痛。

“你……”

对视间,对方闪烁的眼神,郁崇钦要出口的话卡顿了一下。

定了定神,他慢慢松开钳制闻徵衣服的手,想说的话又全部咽回去了。

郁崇钦退开一步,再次开口的语调冷静而冷淡,对闻徵说:“衣服湿了,冷的话,让司机把暖气调高点,回家别让你妈发现了,另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应该清楚。”

说完,他也没有管闻徵什么反应,摔上车门,吩咐前头的司机可以走了。

[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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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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